十五娘有点别扭。
她感觉这几位哥哥好像都在悄悄打量她?
她咬着唇,实在难堪极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是头发没梳好还是衣服乱了?可她一动也不敢动。
姜遗光飞快地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目光再度和第二排桌的一个女子身上多看了一眼,后者察觉到什么,头低得更低,只是也不敢回头看。
很快,又有下人通传,说四位老爷和夫人都到了。
于是一众儿女再度行礼,口称见过父亲/母亲。
李芥在看到大夫人的那一刻就顿住了,差点没当众失态,好在他不管怎么说也历过不少事,飞快借弯腰行礼的姿态掩饰过去。
短暂的晃神过后,李芥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那位大夫人……和他的母亲也长得一模一样。
同样戴着最喜欢的凤仙花的样式,同样笑着看他,穿着他印象里最熟悉的衣裳。
就好像……眼前这两人真是他的父母似的。
可他母亲还在世啊!
李芥捏紧了拳,反复几次又松开。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在镜子中,这帮恶心的厉鬼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他不能失态,不能被发现。
就把它当做披着自己母亲皮囊的怪物好了,镜中所有人都是鬼怪,无一例外。他没什么可心软的。
不光李芥,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杨振松同样满脸不可思议,飞快低下头来。
孟豫则更失态一些,当场呆愣在原地。当三夫人关切地询问他并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时,孟豫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杨振松回头立刻行礼:“三弟年幼失仪,还请三叔与三叔母谅解。”
三老爷与三夫人皆道不怪、不怪,三夫人更是亲自上前把请罪的孟豫扶起来:“你就是瑄儿吧?”
“都长这么大了。”她柔软带着香气的手在他脸上拂过,满眼慈爱,“快,叫娘。”
孟豫嘴唇哆嗦着:“……娘。”
三夫人也笑,笑着笑着一道捂嘴落下泪来。
三老爷面无表情袖手站在一边,显然和三夫人感情不怎么样,夫妻貌合神离。
丫头小厮们同样面无表情垂头,不敢多看。
孟豫激动了片刻后也回过神来了,不舍地看了眼三夫人,还是后退两步,沉声行礼:“孩儿失礼了,还望母亲莫怪。”
三夫人脸上还挂着眼泪,她似是十分不解为什么孟豫为什么突然间不和她亲近,她本以为这个孩子要帮她擦眼泪的。
孟豫提醒道:“母亲,老太太快来了。”
三夫人匆忙抹了泪,赶紧回到三老爷身边,二人在长桌上首重新安静下来。只是……三夫人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去看他。
孟豫心痛如绞。
样貌可以伪装,可一个人一举一动的细枝末节哪里好伪装?他母亲的右手拇指指甲上有一道痕。听说是自己小时候出去玩不慎落水,他母亲在家中做饭,忽然心神不宁划到的。刚才三夫人抚摸他脸庞时,他清楚地看见三夫人手上也有这么一道疤。
就连她刚才反复回头不舍的神情,也与母亲目送自己上京时、二人在码头别离的模样十分相似。
是真的?还是假的?
孟豫狠心闭着眼深呼吸几次,不让自己多看。
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没有人敢置喙三夫人的不合宜举动,一众人视而不见。
姜遗光那头,又是不同的情形。
姜怀尧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还记得对方的模样。可母亲的样貌……他却真的没有见过。
纵使父亲抱着他画过画像,可画像与人自是不同,他能记得画像的样子,却没法根据画像想出一个活人来。
他眼角余光看见了其他三人那一瞬间的失态,自然猜出发生了什么。
镜中父母的样貌和镜外的一模一样?
他看向四老爷与四夫人。
不光是他,李芥和杨振松也偷偷往姜遗光这边看了眼。
四老爷和白日见到的一样,一身蓝衫,头戴方巾,肤白、身量高,长身如玉,看上去格外温和,并且看着和四夫人感情甚笃。
四夫人身量娇小,穿着碧色夹袄并一身薄斗篷,圆脸杏眼,笑意盈盈,二人并肩款款走来,灯光中恍如一对璧人。
很奇异的又十分顺理成章的,姜遗光毫无感觉。
他知道正常人应当像其他三人一样,面对自己至亲时总是不能维持理智。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母亲。
按照许多人的想法,从来没见过母亲的人,在见到娘以后,都会情难自抑地掉眼泪。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刚才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母亲长这样?
第二个想法则是:如果鬼怪能读取人的记忆编织出心魔,眼前的四夫人,又是什么?
原先姜遗光一直认为他们会见到和自己父亲一模一样的四个人,是因为幕后恶鬼能够看穿他们的内心,知道他们所有的记忆,从而为他们编织出最害怕的心魔。就像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火,厉鬼就偏偏要用这种东西折磨他们。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从未有过印象,厉鬼怎么通过他的记忆编造?
又或者,正因为他毫无印象,所以恶鬼能够随意变出一个来?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娘真正的模样不是吗?
姜遗光和身后名义上的妹妹们一起行礼,举止稳重,毫无差错。
四老爷与四夫人反应大些,尤其是四夫人,见着姜遗光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想上前来又不敢,频频回头看。被四老爷拉住,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老妇人到来的通传声后,又不敢看了。
老夫人照旧坐肩舆来的,大力婆子将她抬到上首,让她小心地坐下。老夫人却不急着开宴,而是先端茶抿一口,茶盖慢慢刮着茶水,将四个儿子连同几十个孙子孙女晾在原地,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过了好一会儿,上面才传来老太太嘶哑的声音。
“行了,这大好的日子也别因为我老婆子闹得不愉快,上菜开宴吧——”
有了她这句话,底下一众人才静悄悄拉开椅子坐进去,下人们流水似地往外去,又一个个端着托盘、食盒进来。
一道道菜布上,一点点填满了整张桌子。席间无人敢说话,只有上首老太太的声音。
“几位媳妇,都见着了自己儿子吧?”老太太慢慢说,“可别说我不疼你嘛,我这可都是精心为你们挑的。”
“有了儿子也有女儿,凑个好字。以后啊……安安分分的,别在家里生什么是非。”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说姜遗光发现她瞥了好几眼自己这一桌,而四老爷更是惭愧般低下头。
“是,儿子谨记。”四老爷起身告罪。
其他三家人无动于衷,四夫人和身后好几位姑娘也跟着起来赔罪,姜遗光也不得不起身。
老夫人懒洋洋哼一声,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等了一会儿,慢悠悠叹气:“……你要是说的都能做到,我也不必这样为你操心。”
四老爷不得不再次请罪:“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上面是长久的安静。
过一会儿,老夫人声音轻轻响起,却如雷一般在姜遗光耳边炸开。
“老四家的,看什么呢?”
姜遗光刚才趁弯腰的功夫顺势扫一眼身后的姑娘们,他本意是想看清这些女子的模样,好记住后用兄弟的名义上门去打听点消息。
可当他弯下腰看向后方时,却无意间扫到后面一扇侍女屏风上,穿着薄纱的侍女在灯下一瞬间狰狞如鬼魅的图像。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再次看去,竟被老太太发现了。
看来……老太太也不简单。
这幻境里的“鬼”,会是她吗?
如果是她,她又有什么执念呢?
此时不是辩解的时候。姜遗光就着行礼的姿态回答:“回老太太,孙儿没看什么。”
“是吗?”听不出信不信。
犹如实质的目光在他面上扫来扫去,终是放过了他:“算了,大好日子,不要败了兴致。”
“入席吧。”
一家人再度请罪,问安,才坐下。
李芥偷偷在心里想:他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摆席,没见过谁家像这样,吃饭跟上刑似的。
不过总算能吃东西了。
他们从昨天出现到现在,愣是只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盖子一揭开李芥就忍不住失望,一样样都和白水煮的也是,即便有荤腥,也是生白或带血丝的肉。
还轮不到他自己挟菜。
底下站着的姑娘们没资格入座,长辈用餐时,她们需要在近前伺候。
老太太身边上去了八个女孩。剩下的十六个则都在父亲、母亲、哥哥身边小心侍奉,打水洗净手,挽起袖子,低眉顺眼地用银筷或小勺将菜品一样样挟了一点点,放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
李芥觉得,如果自己每日都这么吃饭迟早会短寿。
但显然女孩们已经习惯了。
李芥身边的女孩见他不动筷,还有点焦急,惊惧又害怕,恳切地以眼神哀求他。
李芥这才动筷,吃下一片有些鲜红的肉。
有点腥臭,入口就是冲鼻的酸味,可闻着又带了腻鼻的甜香。他差点没吐出来。
不敢吐,皱着眉头硬生生吃下去,咽下去了以后还有点反胃。
一扫身边几人,杨振松和孟豫估计也感觉恶心。反而姜遗光没什么表情,照吃不误。
肉全都发腥了,看上去像是冷盘菜,色泽精致,咬下去才能尝出里面的酸腥恶臭。
素菜不遑多让,发酸,发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