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却不是里衣,而是全副武装随时能离开方便行走的一身行装,外面罩了一层,也不要小厮和丫鬟进来服侍——白天他试探过,暂时什么也问不出来,一旦问到涉及陆家机密的事,这些人只会摇头说不知道。
倒不如明天问一问四夫人和一直侍奉的二十四位姑娘,她们在陆家多年,兴许知道些什么。
吹熄灯火,姜遗光躺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他却没有睡着。很早以前他就养成了习惯,镜中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睡熟,必须要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尤其是现在,他的耳朵暂时受伤了,一些细微的东西听不清楚,更要小心。
一片寂静。
他在心里数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平静有力的心跳声似乎能穿过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脉络流进耳朵里。
快到子时了。
子时前必须睡着,是因为子时会发生怪事吗?
夜更寂静,风更冷。夜风轻轻啪打着窗户,窗外树枝摇曳,下人们也各自回房休息,整座陆宅都笼罩在静悄悄的夜色中。
姜遗光闭着眼睛,默默等待。
他估计着时间,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子时应当到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姜遗光脖颈后的寒毛突然一瞬间炸起。
好像在那一瞬间,冒出了某个东西盯着他。
那东西在房间里,或是在高空中隔着房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或是在窗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
姜遗光呼吸更加平缓,心跳在刚才快了短暂的一瞬间。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妥,装作半梦半醒间揉揉眼睛,而后手重新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那个东西在哪里。
——就在他的床上,一直看着他。
当他翻身时,正巧和那个东西脸贴脸,呼吸撒在那个东西近在咫尺的面上,又重新吹回自己脸颊。
姜遗光睡得更加安稳,好似已经完全陷入了梦乡中。他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丁点念头,不去想一点事,甚至让自己假装在做梦,脑子里想着上几回的死劫,蓝天、峡谷、蝴蝶与四季,听上去很美好的梦。
那个东西没有离开。
他就着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个多时辰。
在此期间,那东西一直和他脸贴脸,没有一刻挪动。
应当是丑时了吧?
到卯时就天亮了,天亮或许会好些?
姜遗光听说过不少夜间闹鬼的事儿,那些鬼似乎都只会在夜间出现,一到白天就会消失。而在他看过不少过的卷宗里,有些鬼的出现规律也是如此,夜里恐吓人,当天光大亮后,它们就会暂时消失。
且暂时等天亮吧,还需几个时辰,再等等。
姜遗光闭目睡着,他听到风从窗户缝中往里吹,过了一会儿,又翻个身,推推枕头,面朝外睡去。
现在,换成他和那个东西背贴着背了。
那个东西慢慢钻进被子里,贴近他的脊背。
说不上来什么触感,冰冷的,既像是有形又好似无形,分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也不知到底有多大。
从身后的被子缝隙中钻进去,慢慢贴上背。姜遗光冻得背上一激灵,皱皱眉,可还是没醒,任由他贴着衣裳沿着腰往前滑,一路滑到前方。
最后,短暂地停留在贴着心口的位置。
心脏在胸口一跳一跳,缓慢又稳健。一旦姜遗光生出什么想法,心跳就会立刻变化。
很可惜,那颗跳动的心依旧平稳。
贴着胸口,再往上滑,沿着脖子滑到下颚骨,再度落在枕头边,继续维持着面贴面的情形。
姜遗光呼吸没乱一下。
他刚才故意把背暴露在外,还以为这东西会忍不住出手或者离开,可他没想到又换成了面贴面的姿势。
这东西……是一定要让自己看着他吗?
姜遗光不得而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外面有鸡鸣声响起,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安静的房间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下人们在外面来来去去。
姜遗光打了个哈欠,眉头微微皱着,被打扰了睡眠。
过一会儿,门外有人敲响,小厮的声音恭敬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迷迷糊糊唔一声,没睁眼,继续翻个面睡。
小厮继续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干脆没声儿了。
那小厮又敲了几遍门,见许久没人应,门也不开,疑心有什么事情,便又叫上了另一个人,一同小心地推开房门。
二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床边,拉开床帐,明亮的光瞬间照在姜遗光眼前,让他在睡梦中不适的皱起眉。
“四少爷,该起了。”两位小厮齐声叫他。
“今日要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四少爷可别迟了。”
说着,姜遗光依旧没动静。
他不确定眼前的这两个小厮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往不是没有过鬼怪装作活人来叫他起床的经历,一般这种时候,他宁愿再拖一会儿也好过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张狰狞鬼面。
双方正僵持,门外传来略响一些的喧闹,四夫人的声音响起。
“琅儿怎么了?可是昨天累着了?”四夫人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姜遗光感觉到有一个人带着柔软甜香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没有生病啊……”
她推推姜遗光:“步步,该醒了。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要是起不来,可就没有那水喝了。”
“步步?步步?”
男声从门口传来,好气又好笑:“夫人,你也叫不起他吗?”
“怎么这么大了还这样贪睡?”
说着,四老爷也进了房间,挥手让下人们先下去,自己伸手去推:“步步?步步?起来,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四老爷那张与姜怀尧一模一样的脸,和据说是自己母亲的四夫人的脸庞,他们都带着笑,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睡晚了而生气。
姜遗光也跟着笑:“好。我马上就起。”
他坐起身,感觉脸上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戴了一张面具。
四老爷看他觉得好玩:“你怎么睡觉也戴着面具?”
“对了,这面具是哪儿来的?瞧着还挺新奇。”
那张面具成火红色满脸是火烧死的痕迹却偏偏做出一个笑脸,看上去就像是在火海中逃出、整张脸被烧得跟融化的蜡似的狰狞笑面。
姜遗光见过类似的面具,不止一次。
他又想起了那场大火……自己一直反复梦见的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冤魂哀嚎惨叫,却没能走出这场大火。
但那只是梦中的一场大火,他从未真实见过。
姜遗光天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是你们放在我房间里的吗?我以为是你们送给我的礼物。”
他笑道:“爹、娘,你们还说子时以后一定要熄灯睡着,肯定是有人偷偷在我睡觉的时候又给我戴上了,我可没带着它睡觉。”
话音落下,四老爷和四夫人脸色齐齐大变,看着那张面具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四老爷更是一把抓住夫人的手,恐惧不已:“那东西又来了……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我们……我们只是想要个儿子啊……”
四夫人脸色发白,攥紧了夫君的手,勉强维持着没有倒下去的姿态。
姜遗光好奇地问:“‘什么东西阴魂不散?是说我吗?还是这面具?”
他笑着拿起那张面具:“我觉得这张面具还挺好看的,爹娘是在哪儿买的?我还想要买几张送给哥哥们。”
四老爷劈手夺了过去:“不许!”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连忙补救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喜欢面具,爹将来再买一些更好的给你……这东西我们就不要了。”
“听我的,不要了……”
姜遗光:“……好吧。”
两人避出去,姜遗光很快洗漱完换了衣服,等他再出来时,四老爷手里的面具已经不见了,不知被他放到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问:“爹?那面具去哪儿了?”
四老爷:“我让人收起来了。”
知道他肯定是想办法毁掉,姜遗光没再问,等人来齐后,去老太太正院。
老太太根本没搭理他们,只叫了前三房人进去,只有他们四房的一直在外面等。
四老爷和四夫人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拢了暖手袖筒并肩站立,四老爷还扬起斗篷,将冷风挡在外,不让邪风吹着了夫人。
姜遗光身后站着六个女孩,低眉顺目,不发一言。
他非要回头,好奇地对几人嘻嘻笑:“你们是家里的姐妹吗?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排在最前的女孩很惊讶,抬头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去:“我是三娘,是你的……三姐姐。”
眼前少年毫不认生,张口就喊:“三姐姐好。”
后面女孩们眼睛亮了起来。
“我是七娘。”
“我是九娘。”
……
四老爷和四夫人没管她们,不骂也不制止,权当视而不见。
有时这些姐妹私下里说起来,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她们不是老爷夫人们的女儿似的。为此,她们在陆家的大宅中不得不努力拧成一团活下去。
这是她们碰见的第一个主动靠近的亲人。
姜遗光亲亲热热地挨个姐姐妹妹叫过去,眉目天真,不见一丝阴霾。十分讨喜,他对最小的二十一妹笑着问:“你们平日住哪儿?我昨晚没看见你们。”
二十一妹规矩还学得不是太严,张口道:“我们在栖芳园住,不能见外男,你自然见不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