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还有的忙。
京城,方家。
灵堂依旧每日有大师诵经,方家依旧满是缟素。
但叫人奇怪的是,方家上下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方家大夫人,一朝痛失爱女,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十岁,这回再次出现,头发依旧花白大半、面上依旧苍白憔悴。
可她那张脸上充满了有些古怪的、亢奋的神情。她好像突然间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女儿没有死。”她那张老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直直的微笑,嘴角扬得很高。
“我的女儿要回来了。”
七日的折柳招魂,还有两日,明日寒食,后日清明。
清明当日,春和景明,阴阳交汇,她的女儿会在她的呼唤下回来。
棺材里发出古怪的抓挠声,还有隐约的女子呼喊。只可惜那声音太微弱,棺材严实厚重,那点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僧人们庄严宏大的念诵声中,无人听闻。
翌日清晨,庄子上养的公鸡老早就迎着太阳打鸣。
姜遗光起身,穿衣下楼,正大厅桌面上的栗子原样摆在那里,栗子壳不见了。旁边放了一盘青绿色的清明果。
院里有水井,他打了水洗漱后,才回到正堂。
夹起一颗清明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他又随意挑了三个,无一例外都是甜的。
姜遗光慢慢把这些吃下去,露出一个笑,好像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似的。
马车在宅子外等,出去就能见到,那是一架官员制式的马车,车厢宽敞,足够坐五六个成年男子。驾车的车夫亦做近卫打扮,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姜遗光上车后才发现,里面早就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见他们上来,给他们一人递上一条黑色布带。
岑筠等人已经习惯,各自接过布带蒙上眼睛。
姜遗光看他们都蒙上了,自己同样接过布带,绕了眼睛一圈绑在脑后。
眼前一片黑暗。
待几人都坐稳后,车夫轻轻一挥马鞭,车轮便骨碌碌滚动起来。
早在车外时,姜遗光就发觉车厢四面窗都是封死的,用了种不透明的纱糊住,能透气,却没法看见外面。车厢亦用了双层木板,四面帘子放下,将声音隔绝在外。
没有人说话。
姜遗光能听到所有人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唯独上车监视他们的那人,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听不到。要不是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恐怕姜遗光真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他心里更加疑惑。
那些卷宗,都藏在哪儿?
他凝神去听。
车厢外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风的吹拂、马车轧过铺了厚厚一层细土的官道、一直直走、人不多,几乎没有人或马匹经过,有一处坡度不大的下坡……
忽地,他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责监视他的人将剑架在了姜遗光脖子上,声音嘶哑,警告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打听太多。”
姜遗光顿住了。
他不能点头,那把锋利的剑裴远鸿也有一把,只要一点头,脖子都会削去一半。
看守那人早就被叮嘱过要注意一下年龄最小的那个,据说这家伙能听音辨位。刚上车还好,乖乖蒙上眼,没多久就看见他好像在凝神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立刻警告。
姜遗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唇抿紧了,似乎是在害怕。
他身量单薄,刚好坐在一行人中最结实的任槐旁边,看着就更瘦削苍白。
“记住了吗?”
姜遗光声音颤抖:“知道了。”
短剑收回,守卫见他放松下来不少,知道他没有再去听,放下心来。
姜遗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条很细的浅浅疤痕,只有皮破了,渗出一点点血。他抿起唇,略缩了下肩膀,没说话,头低下去,瞧着还是在害怕。
有流水声,在过桥。
马车拐了数道弯,在不断上坡,坡面不高……
姜遗光依旧在听,脑海里出现一条清晰的路线。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听到马车驶进三重大门,大门次第打开、关上,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微微泛凉,知道他们快到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人掀开帘子:“都下来吧。”
没让他们摘眼罩,姜遗光扶着门框,顺着来人牵引的力道踩在马凳上,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竹竿,竹竿另一头明显也有人握着。
鉴于他第一次来,有人提醒他:“跟着往前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有人提醒你。”
姜遗光点点头,顺着竹竿的力道往前走。
直行后拐弯,不断往下,走了几道楼梯,越往前越觉出凉意。
“好了,松开吧。”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忽然出声。
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她在姜遗光身后轻轻一推:“解开眼罩去吧,别耽误。”
说完,她自己拄着竹竿走了。
竹竿尖在地面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姜遗光回头看去,发觉她脑后也绑了个布带结,眼睛同样绑上了。
她看不见。
姜遗光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飞快转过头,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好奇一般,而后,他目露惊叹。
入目是一座极高的环形藏书楼,四周每一层摆满书卷,一层层密密麻麻往上近乎无穷无尽,他站在环形最底端往上看去,只觉自己无比渺小。
顶端看不清,不知做了什么设计,周围一圈泻进天光来,照亮了底下。
其他几人已经在翻卷宗了,每个人都提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外面镶铜丝,即便不慎打翻也不会碎。
岑筠招呼他:“别看了,善多,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被这么多书吓了一跳。后来我学乖了,一来就赶紧先看,以免浪费时间。”
中间桌上还有一盏亮起的琉璃灯,那是留给他的。姜遗光提着灯走到一边,随意抽出了一本,回到桌边坐下。
这本记录了半年前的某重死劫,据口述,入镜者八人,存活者三人。笔者先在开头大略介绍了一遍这重幻境,发生在一处废弃民宅中,几人都遇见了女鬼,最后,靠一位叫凌烛的人找到了出路,得以破解。
往后,就是对所有存活者的问讯记录,一字一句全都记了上去,包括当时问询的语气、神态,都有记录。
再往后,是来翻看卷宗之人对这场死劫可能还存在其他破局之法的猜测。
姜遗光飞快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本书仅记录这一重死劫。书的末页还写道:“若翻阅者对死劫有其他见解,可写在空白页并署名。”
他再度抬起头。
一共不知道多少层书架,从第五层开始就设了台阶,窄小但结实,只能一人踩着往上。他再看一眼周围,那些书侧封上都记录了时间。
越往下,越接近当下。
“这么多,全都是么?”他轻轻问出声。
“当然了,这些全都是,听说这样的藏书楼还有好几座呢,连前朝的记录都有。”岑筠回答他,“想活下去,就得好好去琢磨。”
所以,山海镜……到底存在了多久?
第49章
藏书楼底很宽阔, 中间一张长案,并几张小凳,桌上备齐了笔墨。琉璃灯散发出温暖和煦的光,一时间, 竟有些温馨。
岑筠看姜遗光坐在桌边, 提醒他:“善多, 写注释必得用实名,如果你没有万全把握,还是不要补充为好。以免有心人找上你。”
藏书楼何等浩大, 岑筠的声音在环形楼里一圈圈回荡,漾起阳光下上下飘摇的浮尘。
“谁会找上我?”姜遗光假做不解,“我看在后面写补充的人很多。”
他往砚台中倒入一点清水,缓缓磨墨。
岑筠摆摆手:“你看那后面的注释署名就知道了,那群人惯爱与人争辩。要是他们看到了你的注释, 一定要给你下帖子请你过去,再把你辩倒。”
“辩倒我有什么意思,有能耐去辩倒镜中厉鬼。”姜遗光还真的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一部分人的猜测。
他放下手中事物, 去旁边书架又随手抽了几本, 哗啦啦翻一会儿大致记下后又放回去,随手抽了七八本, 一看后续注释,有不少熟悉的名字。
其中出现较多的是一位名叫唐垚的人,即便没有确切分析, 也会提出不少猜测。当然, 这些猜想也没法再验证了。
在凌烛经历过的荒宅女鬼幻境中,唐垚也写下了自己的看法。
凌烛和其余七人进入幻境后, 发现自己出现在一间废弃大宅里。这座宅子已经废弃很久了,处处蛛网灰尘,据凌烛描述,上漏下湿,不蔽风雨,几无可休息处。
八人在大宅中的一间角房里聚齐,出门寻找,却在正大堂里看见了一层又一层往上搭建起来的牌位,正中还摆放了一口厚重的棺材。
当时他们吓得几乎全都魂飞魄散。凌烛上前去看,就着月光发现那些牌位竟全都写满了同一个人的名讳——温氏闺名巧眉生西莲位。
温巧眉。
起先他们没有出事,四处去寻,除了这间摆满灵位的大堂外,其余房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后来当一个人去后院卧房搜寻时,打开了一间小房。
小房正中央,竹竿撑起挂着一件血红色长袍。
那人当场暴毙,而后,他们就发现前方大堂的灵位上,多了一枚属于死去入镜人的牌位。
再之后,就是无止境地追杀。
红袍女子总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每次出现,都必然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其余人没奈何,只能分头跑。
据凌烛描述,他最终逃到了大堂,那时已经只剩下四人了。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到棺材前,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通常来说,女子棺材要比男子的小一些,女子棺材多长为五尺六寸,男子为六尺六寸。这棺材看着不像那女鬼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