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接连死去一事,倒可以和他商议。
李芥抬腿回了大老爷所在的院子。
他去的既凑巧也不算巧,大夫人正被缠得心烦。
不知是从哪里泄露了消息出去,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下放到庄子上,一个个都来哭求了。
他们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从学会走路起就学着伺候人,早就在陆府待习惯了。在他们看来,陆家好吃好喝,冬日有炭火,夏日有冰饮,他们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老人,总也能得到一两个丫鬟孝敬吧?哪里想到大夫人是这么个打算?
都入冬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跟陆家比起来,庄子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大夫人被纠缠得恼火,这群二主子从前就一直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在陆府横行,虽不至于对她多么不敬,可到底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老太太都没了一个个还扯虎皮拉大旗,稍有不顺心就跪伏在地边拍大腿边哭喊,好像陆家亏待了他们似的。
要不是怕影响不好,她恨不得把这群人全打出去。
“娘。”李芥笑着进去,扫一眼地上哭嚎的那群人,就知道他吩咐十四娘的事儿办成了。
“娘,这是怎么了?这些不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吗?”他假做不知,任由大夫人解释。期间底下人也一个劲儿哭嚎,但被仆人们拦住,还不敢冲上来做什么。
大夫人不好让恶名传出去,把事情不偏不倚说了,末了牵着儿子的手往里屋走,不想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儿子的耳朵。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会为那些人求情。
大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她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可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自己儿子刚来又心地善良,不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求情。
她叹口气,拉着李芥的手细细将自己和老太太身边那些人的龃龉说了些。
都是些咽下去恶心、说出来矫情的陈芝麻烂谷子,可她觉得,既然是自己儿子,那就天生和她一条心,应该明白。
这些都是恶仆,被老太太养大了心思,要是不放出去,待在陆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她本以为这样说儿子能够体谅些,不料,李芥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道:“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娘不如看在他们伺候老太太进行经历的份上,让他们待在陆家安享晚年吧,传出去事情也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连几个老仆都养不起了。”
大夫人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
“那些恶仆只听老太太的话,对你娘也……也有时出言不逊。”大夫人捂着心口,“娘又不是圣人,你非要……非要让娘伤心吗?”
李芥连忙赔礼道歉连连说不敢。老实说,看到大夫人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再一想,大夫人不过是假象。他母亲……他真正的母亲在镜外,便又心硬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娘没必要如此计较,看开些,娘心里也会好受些……”李芥温声劝慰,甚至直白地告诉大夫人,他需要那些老人查点事情。
就差没明着让她选,她是要儿子,还是想要自己一时痛快。
大夫人安静了很久很久,最终答应下来。
只是……
李芥回头,看着大夫人孤零零坐在桌边显出几分落寞的身影,心口不由得一疼。
面对大夫人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可这是镜内!镜中鬼怪横行,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幻觉,容不得他一丝心软。
李芥硬下心肠,走了。
李芥出去把这消息一说,那些人立刻高兴起来,识相的已经围着他满口大少爷、大少爷叫起来。
这一回李芥要打听什么,他们都非常痛快地说了。
于是李芥知道了些宝华姑娘的当年事。
陆宝华生的貌美,当时老太爷想用她的婚事结一门好亲,但他也疼爱自己的妹妹,做不出卖妹妹这种事情来,便决定把妹妹嫁给自己看中的一个武官下属。
那位下属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个位子,心智自然不属于旁人,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他也察觉到上司的主意,心中窃喜,决定不论娶回来个什么样的人都要好好供着,经常上门来对老太爷和老太太献殷勤。
“可是宝华姑娘不愿意呀……”说这话的陆家老人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当时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来探亲,在陆家小住几日,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那娘家侄子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油嘴滑舌的,嘴甜。背地里偷鸡摸狗什么事都能做……”
于是,涉世未深、又被严加管教的陆宝华就这么被骗了,背地里和那位娘家侄子私定了终生,等陆夫人发现这件事后,二人已经约定好了私奔。
那位娘家侄子哪里知道陆家规矩森严,陆家也不是他个平头百姓能攀扯的,找了个盗窃的名头直接被拖下去打几十棍,夜里起了烧,死了。
这下陆宝华姑娘更不愿了,原本的三分反抗变成了十分。她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绝食,每天呆呆地盯着对方写给她的几首酸诗看。
陆老太爷求她,求这个妹子不要钻牛角尖,没用。
陆老太太也把娘家侄子游手好闲的罪证给她看,她不信。
李芥心中感叹,陷入执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如当年的陆宝华,也像如今的孟豫。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是悬崖深渊,他们也非要跳一跳不可。
之后的事情几位老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说那位下官也知道了事情,不愿意再娶宝华姑娘,可正巧没多久老太爷重病,就拖着了。
也有人说了一些下官还愿意娶,只是宝华姑娘不肯嫁,拖来拖去,老太爷重病,陆家短暂地败落下去。
总之那位宝华姑娘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看陆家艰难,松口了。但……婚礼那日,穿着大红嫁衣登上花轿的那一日……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不是宝华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逃婚还是做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花轿里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后来,她被抓了回来,按族规处置。
听到这儿李芥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被处置的,又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闻言陆家老人们皆互相对视,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他们都知道宝华姑娘当年死了,可后来埋在了什么地方?他们竟然也不晓得。
李芥倒也没失望。他想起姜遗光说过的空白画卷,又问陆家老人们哪里能见到宝华姑娘的画像。
那些人不疑其他,只以为李芥心里好奇,七嘴八舌说起来,说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妹妹,书房里应该还藏着宝华姑娘的画像。
说话间,他们都谈到了和陆家关系甚笃的一位高僧,来自城中天音寺。
“天音寺……”李芥在闲聊时听姐妹们说过,她们平时不能出门,不过如果要出门散心的话,去天音寺就可以。
现在,陆家老人们再一次提到了天音寺这个名字。
“宝华姑娘走的也惨啊,冤魂不散……所以才请来了天音寺的高僧,要送她去投胎……当时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我家上下都给她抄经祈福,只是宝华姑娘不肯走。”
“宝华姑娘心里苦啊……年纪轻轻的被人骗,可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为她好……”
听下人们的口吻,虽然他们认为陆宝华给陆家带来了灾难,可他们言语间竟透露出很喜欢宝华姑娘的意思。
李芥没有漏掉这个细节,先问其他事,比如那位大师呢,现在可还在?
下人们摇摇头。
梵慧高僧早就圆寂了,但他在圆寂之前,给陆家送来了不少符咒。原本佛家并不主张画符,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哪儿来的,只说贴在某些地方,能够安抚住宝华姑娘的冤魂。
不过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符咒贴在了什么地方,他们很少去老太爷所在正院,更是从来没见过书房。
李芥想起了姜遗光所说,他在库房中看到箱子里的画卷,每一幅画卷上都贴了符咒。
而唯独藏在暗格里的一幅,符咒被割开。所以……那幅画才变成了空白吗?
因为符咒损毁,画上的亡魂跑了出来,李芥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在陆家作乱的,的确是陆宝华的鬼魂无疑了。
李芥很想知道陆宝华的执念是什么,难不成是那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可就算是,她侄子不也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她还要纠缠不放?甚至要杀掉老太太?
不过李芥也知道和厉鬼是没有办法说道理的,鬼与人本就不同,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谁知道厉鬼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看来,老太爷书房中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能脱身的关键。
至于那幅空白画卷……
画上的鬼已经跑了出来,如果再把画原样地画回去,会不会能够重新将鬼封在里面?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符咒了,天音寺的那位大师也已经去世,不知他有没有徒弟在世。
想到这儿李芥就坐不住,拔腿往前院去。
没记错的话,陆家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的那些僧人全都来自天音寺,他可以打听打听。同时他也让小厮去四房把四少爷叫过来,说自己有事相商。
那些和尚们还在露天的大院里诵经,整整齐齐的木鱼敲响,从背后望过去,几十个光溜溜的脑袋低垂,心无旁骛念诵经文,送老太太往生,声音齐整、浩大恢宏。
穿过香炉和火盆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李芥来到一众僧人最前头。
打头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僧,眉目和善,目光悲悯,念一句经,敲一下木鱼,手中佛珠转一转。
李芥眼熟他,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他觉得对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再想到这是镜内,镜内所有的人或物都是厉鬼的幻境,便很快丢掉了这个念头。
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大师行礼讨教了名号,那位大师道他法号明净。令李芥欣喜的是,他正好拜在梵慧僧人座下。
李芥便请他单独一叙。
过不久,姜遗光很快来了,他也从四夫人那儿又挖到了些东西。
栖芳园……过去就是陆宝华的居所。
这个现在用于陆家二十四位姑娘住的大园子,在过去只给宝华姑娘一人居住。可想而知,陆老太爷爷有多么疼爱她。
至于后来为什么让陆家所有的孙女全部住在栖芳园,又为什么对她们不闻不问。姜遗光猜想,可能是因为陆家的姑娘们,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宝华姑娘吧?
三人在一间屋里坐下,李芥不要下人,亲自给这位老僧端茶倒水,把自己打听到的宝华姑娘的事儿说了,想问这位明净大师再讨要几张符纸。
姜遗光留意到,当李芥说起陆宝华曾为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私定终身时,那位老僧的目光瞬间变了变。
似乎很……悲痛?很快又释然,掩饰住那份悲痛。
他悲痛什么?这不关他的事才对。
不,不对。
算算年纪,这位僧人正好能对上。他应该……
姜遗光头一回打断李芥,插话问:“这位大师,你可当年可曾听过陆家的事情?”
老僧的眉毛都发白了,满是沧桑皱纹的面上波澜不惊,先道了声佛号,才告罪道:“实不相瞒,贫僧入门晚。陆家姑娘事发时,贫僧还未入佛门,实在不太清楚。”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姜遗光叹息一声。
“所有人都说姑奶奶不识好歹,哥哥为他定下的亲事也要逃,非要挑个混子。可我却觉得……姑奶奶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真的找一个小混子呢?我实在想不通。”
老僧沉默半晌,继续说:“话虽如此,可有时,情之一字总能蒙蔽人眼,宝华姑娘涉世不深,看走眼也是在所难免。”
“哦?大师您也认为她真是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