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
就像回到了从前柳平城被当做灾星的那段时日。
殿中供奉着什么东西,姜遗光本以为和其他寺庙一样进殿后先摆着弥勒佛,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那佛龛上……竟是空无一物。
他立刻移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可不论是来往的僧人还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香客,似乎都没有对这空荡荡的佛龛生出什么疑惑。
他们和镜外其他虔诚的佛门中人一样,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磕头,起身上香。
是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以为奇怪?
姜遗光没有问,跟着进去拜了拜,奇异的是……
当他站直身的一瞬间,他竟真的看到佛龛上供着一个……像是佛像的什么东西?瞬间涌起的心悸感让他在原地僵了一瞬,强忍住要逃跑的冲动,半天才慢慢地、镇定地直起身。
奇怪……当他完全站直身看过去后,佛龛莲花座上依旧空空如也,叫他疑心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那是佛像吗?
也许是吧……
一回想,姜遗光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样子,只有突然涌上的格外强烈的不安和心悸。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这间寺庙很危险,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拜过佛以后,姜遗光顺从地跟着那群打水归来的僧人拐道从偏门进后院。
后院的屋子也盖了两排,种着青松梧桐与榕树,茂密如盖。打头一间明亮正屋门正敞开,屋里有个枯瘦老僧正在念经,那群僧人都挑着水进后院了,带他来的人领他站在屋外等候。
等老僧念完经了,才敲门领他进去,说明来意。
姜遗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报了假名,说自己大名宋霜,他今年生辰过了本该是十七岁,也报小了一岁道自己刚过十六。
若这群人有什么神异之处,看出他在说谎,到时改口也不迟。
老僧念一句佛号,没有怀疑他说假话,也没有对他此刻这张可怕的脸有什么反感。问过姓名年纪,叫他读了一卷经后,见他虽然容貌已毁,但能识文断字,念经声音清亮大方,便道如果他愿意拜入佛门,今日就可给他剃度,先在庙里干活,苦修一段时日,等他的诚心被大家都看见了,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门了。
姜遗光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窍就在寺庙中,他需要想办法留下来。
过了老和尚这一关,领他来的那僧人态度也好了几分,拍拍他肩:“我带你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午时过后就去前面剃度。”
姜遗光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他目光清正,满脸伤疤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多谢师兄教我。”
进房后,倒了盆水,姜遗光才从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由于他着急脱困,不断以石壁摩擦脸颊,以至于左边脸上一大块血肉模糊,现在不流血了,就变成了惨白透粉的一层光秃秃又嶙峋不齐的肉,看着十分怪异。
右边脸还好些,也蹭破了皮,虽不那么严重,但足够让相熟之人认不出他来。
匆匆洗漱罢,换了一身同样青黑色僧袍出来后,头发散下只系了发带,方便剃头。
有人给他送了药来用作敷脸,过后又端来素斋,姜遗光一一试过,确定无毒后便放心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格外随意,没有提前准备表礼和信香,也没有专门的僧衣僧帽袈裟,更无良辰吉日。他被领着去前院,两边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合掌作礼。
殿上本该放着佛像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依旧是那位老和尚,拜过佛、上过香、表白宣疏后,亲自操刀为他剃度。
姜遗光跪坐当中,双手合十低头。
扎上的发带被解开,分做九路绾好,一路一路剃下。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划过,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忍住夺刀的冲动和那股随时会被刀杀死的不安感。
随着老和尚动作,长发一缕一缕从头上飘下,散在身前,变成漆黑的一堆乱发。
“阿弥陀佛——”老和尚为他赐名说谒,“……佛法广大,赐名拾明。”
第330章
孟豫醒后就给自己老家的母亲去了信, 第二日见他精神还好,近卫们便带他去问话。
“这一回的死劫倒也像是问心,若是相信镜中人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就要折在里面。”孟豫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包括李芥和姜遗光做了什么, 包括杨振松的不对劲, 还包括最后的“门”。
现在回想起来,门恐怕也是“问心”的一项。
杨振松也实在是运气不好,李芥死因不明, 姜遗光又不知最后做了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这场死劫的度过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纯粹是借了另外两人的光。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得以逃离。
“还没把人救回来吗?”他问。
其中一个近卫告诉他:“人还没找到。”
孟豫讶异:“怎会如此?我不是已经将他的方位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