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姜遗光默默地将那些东西原模原样放回去,十分不舍地盖上,他目光一直在匣子边缘打转,但还是毅然地将匣子推开。
“我已经看完了,收走吧。”
反而叫那人有点惊讶,他以为姜遗光会开口要这个盒子。
“你不想要吗?留着做个念想也好。”那人说,“你的情况特殊,如果你要,我求上面给个恩典。”
姜遗光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也没个固定居所,放在我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丢了,反正我也已经看过,心里记着就行,比什么都好。”
那人有点惊讶,但也放下心来。
姜遗光素来表现的早熟冷静,要是他还哭哭啼啼的请求把盒子要回去,反而显得假。他这样倒不像是装的了。
看来……真的有了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收回去了。”
手下人把盒子端走,其他人眼尖地发现姜遗光的视线往那里又多看了一眼,随后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来。
那人继续道:“之所以将你母亲的事告诉你,也是因为这重死劫。”
镜中鬼怪“伪装”出了他们父母的模样,四个入镜人中,三人的父亲都去世,母亲还在。姜遗光又是个例外,他的父母的的确确已经没了。
如果说其他人的父母,是根据入镜人的记忆加上鬼怪利用手段勾来他们生母的魂魄。
那姜遗光又是为什么?
卷宗上记录得明明白白,宋钰死于徴宣十四年十月,死因:难产。姜遗光不可能对她有印象。恶鬼利用记忆这条就能先排除了。
那就是……勾来了他们的魂魄?就像民间传闻的黑白无常那样?
也有点不对,都十几年过去了。
在他们对另一个世界的猜测中,首先,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的,否则这个世界早就鬼怪横行没有人生存的余地了。
其次,他们都觉得,人死后灵魂会转世投胎,要么就消散。只有怨念浓厚,执念不减的那些灵魂,才会吸纳阴气成为恶鬼。
宋钰又有些不同,她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入镜人。
据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都会拘在镜子里,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人验证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就算镜外,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入镜人的鬼魂。仿佛他们死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如果恶鬼真是找来了宋钰的亡魂,那岂不是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长存,无法投胎?
又或者,入镜人死后,就真的成了镜中鬼怪的仆役?
不论哪种都不算什么好事。
姜遗光一想也明白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再次渐渐绷紧。
“所以……镜中的四老爷四夫人很有可能是我爹娘的魂魄是吗?”
“应当是。”
恶鬼将所有人父母的魂魄都拘了来,不论死活。
这样来看姜遗光还算好一些,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不必再像孟豫一样承担着间接害死了自己生母的罪责。
那些人说完后,安慰他几句就道别离开了。姜遗光独自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刚才的问答中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在画二夫人画像时忽然感受到的那股心悸。现在回想,恐怕就是镜中的父母再次“身亡”之时。
此刻,他并没有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伤心,只是垂下眼睛做出难过的模样,内心盘算着。
他的确没想到,他的母亲就是传说中渡过了十五重死劫的入镜人。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成亲生子,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生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多么耗损元气。更何况,她随时有可能入镜,月份小时还好说,等肚子大了入镜何其麻烦?
姜遗光不信什么情爱一说,镜中四老爷与四夫人看着虽然恩爱,却没有话本里那种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执着,他们也不像这种人。
而且……
他也听说过,但凡度过十一二重劫的人,名字都会上报给皇帝。他知道自己有几分特殊,恐怕他的事也早就报上去了,所以才会突然得到这么多优待。
近卫们都知道了他父母的事,当今天子恐怕也早就知道了。
朝廷……会做什么呢?
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还要伪装成这幅难过的样子就太假了,该换些别的。等明天又是新一轮盘问,问完后他才能出去。
姜遗光垂着头,好好想了一下明天的作答。
他在里面发呆,其他人也不敢进来叫他。左右桌上放着点心也可以垫垫肚子,厨房灶眼不息,等他什么时候要吃东西了随时能做。
等了很久,外面慢慢暗下来,屋里的炭盆都烧完了,用于透气而打开的小半扇窗吹进的冷风将室内吹得逐渐冰冷下来,他才起身往外走去。
天上闪着星子,地面积了白雪,风一吹,雪粒子就往脸上刮。
黑天白地,不必点灯也能看见远处近处一大片雪白的树与湖,高高低低积了雪的屋檐、屋檐下亮着温暖的灯光。
姜遗光下定决心后就径直回了房间,东西也没吃,灯也没点,让人送来热水,自己洗漱后就直接躺下了。
他现在要表现出自己的难过才对。
这样,那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利用他。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腹处,那里绑了两条软剑,柔软冰冷地贴在腰上,随呼吸轻浅地一起一伏。
姜遗光知道,他对朝廷,对近卫们来说,和这两把软剑没什么区别。
名贵,锋利,好用,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但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更加好用。否则,他也会被随时送出去。
他要有软肋,有“后路”,那些人想看到个什么样的入镜人,他就做给他们看。
姜遗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宋钰。
自小到大,认真细数,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在少数。他的父亲,收养他的祖父,老师,师母,幼时那位好友……就连赵瑛也算,姜遗光虽不明白,却能感觉出如果自己有难,赵瑛也是能来帮自己一把的。
但他没有见过母亲,他不知道宋钰对他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不知道当初宋钰抱着什么样的期望怀上孩子。
他不相信她,也不能相信她。
就算镜里她表现得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所有种种都证实宋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他也不敢信她。
没有亲眼见过,他不会相信。
母亲……宋钰……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一个孩子,真的比自己的十八重死劫还重要吗?渡过十重死劫的人大多都陷入疯狂境地,她真的还保留着人性和所谓母爱吗?
还是说……
一个念头像老鼠一样从他脑海里偷偷溜过去。
——她觉得,生下这个孩子,能够帮她渡过十八重劫难?
姜遗光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均匀,慢慢睡着了。
次日又是另一批近卫来做记录,领头的倒是同一个。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
勉强就对了,任谁知道那种事情以后也高兴不起来。
依旧摆了茶水点心,依旧是长长的反复盘问,这回的死劫还好点,没有出现上回那些不能外传的诡异。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等一切问完,天也黑了。领头的那人却不急着走,说:“把你带回来以后,乌龙山那个地方就先圈起来了。”
“我们查出来那个地方的确有过双面佛的传说,这几日就能出结果。这份卷宗我们先放着,不放进藏书阁,等徽省的信来了,到时你再对着琢磨琢磨。”
“对了,凌公子也会来,他就在隔壁园子。这件事也是他提议的。”
姜遗光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也想弄明白,双面佛是什么东西。
送走近卫后,姜遗光也起身离开,推门后,他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姑娘,你还在这儿。”姜遗光露出一个笑。
秦谨玉昨天就来了,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多住了两日,反正这座园子大得很,屋子也多,不怕住不过来。
她也笑着说:“我昨日带来做记录,今天等在这儿是特地来寻你的,镜中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姜遗光道:“无妨,不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
“这怎么能不算呢?”秦谨玉还是想找个靠山的,男女倒无所谓,她听近卫说姜遗光已经是第十回了,这才大着胆子凑上来。
除此外,她也有些好奇,她隐约听说第十重后的人会逐步丧失人性,只是那些入镜人她平常见不着,就想看看姜遗光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姜遗光微微一笑,如果有认识黎恪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发现他的笑意和黎恪一样温和可亲。他道:“不过举手之劳真的不算什么。要是秦姑娘过意不去,若有下回我们还遇在一起的机会,你也帮帮我,不就扯平了?”
说完他自己又笑着反驳了,摇头叹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惹麻烦,你还是最好不要碰上我吧。”
“这有什么……”
二人一道往外走去。
今天一块吃晚饭的人就多了,凌烛也在,他还带来个据说已经渡过第十重劫,住在隔壁园子的沈长白。
后者似乎对姜遗光很感兴趣,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说话时话题也有意无意往他身上带。
他问的倒不是其他入镜人都为之恐惧的第九回,而是第十重,他似乎很想知道乌龙山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就把近卫说的话转告给他了,双面佛的事也说了,反正都记在了卷宗里大家迟早会看到,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还道过几天去徽省的人就会回来,到时沈长白可以一起来。
沈长白性子豪爽,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吃过饭后,他就让人送来了姜遗光刚记录完的两卷卷宗。
“实不相瞒,你这份刚出来,我就从近卫那里看到了。我觉得有些疑点。”沈长白伸手在纸上指指点点。
秦谨玉也留了下来,探头去看。
“照你后来的破解之法,杨振松算是倒霉的。不管是谁,都是倒霉,除非他能提早察觉到并抢走一张符。”沈长白不客气到甚至直呼杨振松大名,丝毫不管他已经去世,该对亡者避讳一事。
秦谨玉皱皱眉,不好说他什么。姜遗光是无所谓,凌烛就属于长袖善舞不去管以免惹来对方反感一类了。
沈长白说的他们也想到了,但显然三个人都知道这不太可能,他们刚入镜第一天还什么都不太明白呢,哪里就能知道真相?
秦谨玉问:“这岂不是说,只要到了二房就必死无疑?总该有个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