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们在宅子里如同普通夫妻一般,可今晚却……
起身穿衣时,九公子用平常烦闷了同她说话时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从今天以后,我不再来了。”
女人替他披衣裳的手一顿,不敢相信。
九公子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只要她小心些,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姬钺说:“我说的是真的,明天起我不再来了,这宅子也归你,你要继续住着,或者卖了要赁出去都随意。”
“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哭求也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流,朦胧视线中,他高大背影快步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不见了。
她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屋里一直不敢出来的丫鬟连忙奔出来扶住:“夫人,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女子被她扶进去,丫鬟端来安胎茶,她没顾得上喝,只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也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咽在被角里。
姬钺尚且不知那女子似乎有了身孕。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快入镜了,可能是一两日,也可能是小半个月。那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推了所有差事一直陪着那个女子,今晚才从宅子里离开。
上马后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临安王府……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冷眼。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间有近卫标识的客栈住下。
他早就过了十重劫,又有宗室子弟身份,陛下一直看着他……
但姬钺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走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耽误了那个女子。
若自己这回能活着出来……再去找她吧。
在客栈里住了两日,即便他不刻意打听,宫里的消息也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二皇子?他又出什么事了?”姬钺端着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
听近卫的意思,已经找了入镜人进宫。其中两个个还是他的旧相识——凌烛、姜遗光。
“为什么会找他?我记得他也过了十重劫。”姬钺奇怪道。
渡过十重死劫后,入镜的时间就会大大拉长。以往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十重死劫以后。就变成了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次。像姜遗光那样的怪胎不断招惹上鬼怪,一年不到就进了十回,也算是绝无仅有。
凌烛去也就罢了,他一直都想着往上爬,姜遗光……他不该想着怎么保命吗?
那近卫道:“也是因为这二位公子传信才事发的,他们自愿要去。”可不是他们逼的。
姬钺想了下就明白了。
恐怕姜遗光有什么要紧事,自己兜不住了才要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也没来找自己,估计他的目标不是二皇子,而是更高的那位……
姬钺把自己的念头打消掉,吩咐道:“等他们回来了,递个帖子。”不等近卫答应下来他又改口,“算了,我给他们留封书信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等从镜里活着出来再说。
姜遗光、凌烛、连同五个刚渡过六七回的入镜人行走在宫中长道上。前面有近卫拿了令牌无声开路,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在雪地中映出荧荧微光。
姜遗光一抬头就能看到在一众宫殿中高出一截的高塔。那座高塔就在皇城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镇住这数十座宫殿。
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高塔,而是皇宫西南角边上一处明面上已经废弃的宫殿,远离后宫,平日本就没什么人去,这几日贵妃更是借着过年的名义好好肃清了一番宫中内务,于是那些宫人更不敢乱跑。
进殿前,就有人进去通报,得到里面的人点头后,才有近卫引他们进去。
殿内点着不明不暗几盏灯,照着里面正当中上首坐着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外披玄色斗篷,头戴同色玉冠,捧着手炉,身边只有一老太监侍奉,桌上还放着一盏茶,袅袅吐着白烟。
是太子。
近卫们齐齐单膝点地下跪:“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他在几人行礼前先叫起,扫一眼众人就道,“还请诸位进去看看。”
凌烛倒觉得正常,太子本就不能对入镜人太过热络。他又坚持把礼行完才告退去偏殿,其他人有样学样。有几个人头一回见到太子,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太子就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偏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不让自己显得太特别。事实上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朝阳公主,他听凌烛说朝阳公主和二皇子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朝阳公主也手握大权。
他本想借朝阳公主之势,道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太子……
也罢,日后再看。
姜遗光知道,余谯不敢给自己下速死的蛊虫。这样一来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入镜人身躯的特异之处他一定也听过,所以那东西毒性定然不低。
一列人是这么排序的,入镜次数少的在前,多的在后。因此凌烛和姜遗光排在最后两个。就在凌烛迈过门槛即将踏出门洞的那一瞬——
他忽然转过头去,搭上姜遗光肩头:“长恒,我……我好像……”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伴随转瞬而逝的金光消失在原地。一面镜子凭空落下,被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太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见到、凌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多提一句。
姜遗光顺手把镜子放在自己腰间缠着的荷包上,期间有意无意让镜面一闪而逝照过身后的太子,又像是好奇一般,回头看一眼才继续跟着走。
太子与朝阳公主样貌有些相似,那天见到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和太子的样貌也有些相似。
而身为皇帝的兄弟的孩子,姬钺和太子、朝阳公主却又没有那么像。或许他的样貌随了母亲?
偏殿里也有个年轻男子,他昏睡在床上,床帐拉起,身上盖了被子,屋里暖融融,还有些淡淡的姜茶味儿。
看上去像是用药迷昏了之后运到这里来的。
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近卫守着,但姜遗光听出了这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两个宫女,藏了少说几十来人。
即便人昏迷着,他们也照样行礼,而后到床边。每个人都取出了镜子。
姜遗光也来到了床边,他站的近,镜子却被自己袖子遮住又面朝自己——他本就是来看着的,若非必要不需要他出手。
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五个入镜人却有些退缩。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当然必须迎上去。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呢,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凭什么只有自己收鬼?
他们也都知道,最年轻的那两个是渡劫最多的,不需要那两个动手。可其他四个呢?他们不都差不多吗?
再怎么想立功,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入镜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于是一时间几人僵持住了。
领他们进来的近卫低声骂道:“来之前就问过,你们愿不愿意,怎么到现在宫也进了皇子也见着了,就想反悔不成?”
“这……也不是……”
“我们再看看,再看看……”
姜遗光袖手站在一边,提议道:“如果你们定不下来,不如一起拿出镜子照着,谁收了便是谁的。”
那近卫对他态度很客气,先行礼谢过,再低声说:“让你们自己来也不肯,姜公子这个提议总行了吧?这回就看自己的运气。”
那几个入镜人无法,面面相觑后,只能将面对自己的山海镜一齐照向躺在床上的二皇子。
姜遗光也跟着看过去。
躺在床上的人猛地直挺挺弹起,扭头看向一众人。和太子一样些微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白、发青。金光照耀下,整张脸变得极其扭曲、就像一张画着人脸的布被用力扯成一团,飘摇一点烛火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无比诡异。
换任何一个普通人见到眼前这一幕,都要吓得晕过去。
那些人却都见怪不怪了,只沉默地看着他……看着它。
守在殿外的太子站起身,随手将手炉交给身边太监,目光往偏殿看去。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诡异的声响,就好像人的骨头咔吱咔吱被扭动咀嚼的声音。
屋内,姜遗光的耳朵也恢复了,听见屋里除了这些响动外……屋外似乎也有动静!
有刀剑之声,还有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他身形迅疾如风,其他人一晃眼就只能见到他奔出去的一道影子,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屋内暗地里守着的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其他几个入镜人还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必然是太子出了事情。
但此时,他们五个人的山海镜都闪了一道金光,滚烫了一瞬。
“成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说道,“被我收了。”
“我也有……”另一个人忙道。
“你们莫不是说谎吧,明明是被我收了,怎么变成你们的功劳?”还有个人也跟着道。
他们还顾念着太子在正殿等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出去,又不敢大声吵起来,只能低声争执。还是宫女打扮的近卫出来调停。
她们看得清楚,刚才那一瞬间,每个人的镜子上都闪过了一道金光,他们五个人都收了鬼。这恶鬼真有这么厉害吗?
殿外,太子心有余悸。
入镜人进了偏殿后,他就感觉殿内无端阴凉了许多,他将手炉交给太监,又示意那太监倒茶。
但那太监……两只手捧着手炉。
不知哪里又伸出第三只手,胡乱在桌面上抓来抓去,抓到了那壶正在炉子上烤得滚烫的茶。
老太监抬头对他咧开嘴笑,一张老脸上千沟万壑,褶子拧成一团。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仍旧谄媚地笑,只是那笑容远比平日阴森许多。
藏在暗处的近卫立即放箭,箭矢却扎了个空,穿过太监身体扎在地面跟有弹性似的反向弹回去,以丝毫不弱于方才的势头扎穿了他自己的脖子,将那近卫自己钉在了柱子上!
其他人抽刀拔剑上去,可他们砍下的每一刀都鬼魅般砍在了自己兄弟身上。明明砍中的是那个太监,拔刀时眼前惨叫的人却变成了同袍。
几乎是转眼间,正殿之中遍地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太、太子……殿下……”那太监呵呵笑着,一步步向太子走近。
灯火摇曳,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太子不动声色往偏殿方向退去,没两步就感觉自己背上碰到了什么冷硬的事物。
冰冷坚硬,一瞬间就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想回头去看,又往前移几分。紧接着他便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若疾风出现在自己面前,将正要靠近的太监狠狠踢飞出去。那太监直接砸在桌上,力道之大,厚木桌直接碎成一地。
突然冒出来那人已经拿着镜子照了下去,金光亮起,老太监骤然眼球爆凸口里发出嚎叫,而后身上飘起一缕青烟。
青烟散去后,那太监的身体在面前迅速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将镜面调转方向对准了太子身后的那东西。同样惨嚎过后,太子只觉自己方才背上被染上的刻骨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男子的模样,正是方才最后一个进门的入镜人。
——姜遗光。
他已经渡过了十重劫,是目前最年轻的入镜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