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面小镜子落在地上,倒扣着,镜面朝下。
厉鬼退却了?它带走容楚岚以后,就退缩了?
姜遗光仍站在原地没有走,他眼前那条小道尽头,传来隐约人声。
有外人来了。
“听说这儿还有一尊更高更灵验的佛,有缘之人方得见……”
“小师父,劳烦你带路了,我们……”
这座寺庙从不会在信徒面前显露出厉鬼的本来面貌,那些心中有妄念的香客,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心愿付出代价。那些东西既要引诱香客,又怎能不披好一层佛光的画皮?
世人敢同神佛乞讨,可没多少人敢同厉鬼交易。
姜遗光可以在这时候离开。容楚岚即便死在这,也和他没有关系。
只要他能把山海镜带回去,反而是大功一件。
姜遗光抬脚,往中间走去,捡起了那面镜子。
脚步与说话声更近了。
姜遗光没有去看从道路尽头走来的人,他手上的山海镜突然间变成了一张血淋淋人皮。姜遗光也没有丢弃,而是握得更紧。
他闭上眼,把“镜子”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道尽头,一位锦衣少女带着侍女从小道走来,她正笑得开心,就看见正广场中央一个少年,将鲜血淋漓的一张人皮贴在自己脸上。少女顿时吓得尖叫一声,抓着侍女转头就跑。
给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同样不知所措,哆嗦着往后退。
姜遗光无动于衷。
浓郁血腥与腐臭味,自从老姜头死后,姜遗光已很少再闻过这样的味道。
这不是人皮。
这是镜子。
人皮湿漉漉贴着脸,紧紧粘附在脸上,让人很想甩开。
“我找到你了。”
姜遗光睁开眼,轻声说。
那只无处不在的鬼,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藏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想来它也藏在过容楚岚的眼睛里,又或者,它同时藏在他们的眼里,一旦任意一人需要照镜时,它就躲开。这样一来,他们永远也找不着这个鬼。
无形的鬼总要现形,他们用眼睛去寻,又怎么能看到藏在自己眼睛里的鬼?
此刻,镜子直贴着眼眶,明晃晃照出一双翻了白的眼睛。
霎时间,狂风大作,无数婵兰花瓣从四面八方吹来,哗啦啦往下落,又盘旋在空中。那些不知什么雕成的佛像、罗汉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一张张脸全变了,凶煞罗汉更凶煞,慈悲佛陀更慈悲。整座寺庙都在发颤,钟声颤抖地响起来。墙壁爬上裂纹。
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的佛像也在变,高高坐在莲花座上的,抖动着,那张面庞依旧不忍、怜悯。
是在不忍世人艰苦?还是看到了自己终将倒塌的命运?不得而知。
人群惶惶然奔逃。
“不好!山要塌啦!”
“快跑!”
……
去往山下的只有一条路,一条能望到底的长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
据说,若心诚之人能从底下一层层磕上来,磕到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即便大奸大恶之人,也能立地成佛。
山头摇晃,站立不稳,有些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更多香客急匆匆奔逃,踩踏,脚下踩了砖石、碎瓦砾,还有滚到他们脚下的人。
程巍也混在人群中。
他没料到自己不过进一趟寺庙竟能碰上山崩,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母亲已提前下山了。
“别挤,让让!”程巍夹在一旁某户人家护着小姐的家丁中,推来搡去,一个不慎,给推到了护栏边上,荷包掉了下来。
程巍当即色变。
荷包里装着山海镜!
他发了狠,拼命冲过去,也不管前头是谁了全都冲撞开,飞快捡起荷包一摸,心下松口气。
还好,镜子还在。
没有任何一个僧人逃跑,此刻,在他们身后的巍峨寺庙中,传来了整齐浩大诵经声。
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海浪。
“咚——咚——”
悬挂在正院中的铜钟,响彻云霄。
钟响,寺毁,山崩,人出逃。
这座山要塌了。
眼前的一切飞速破败下去,姜遗光终于看见了坐在平台中央的容楚岚。
厉鬼再遮不住他的眼睛后,一切都显露了原型。她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紧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地动山摇中一动不动。
但她还活着。
姜遗光向她走去,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一面镜子对着她,一面镜子对自己。虚空中凭空升起扭曲的轮廓,他听到了诵经声、钟声、人群仓皇逃窜声中的厉鬼哀嚎。
手中铜镜忽然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凉下去。
山崩停歇,寺庙飞速破败下去,眼前的十八罗汉连同百丈佛金身好似在弹指间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腐朽不堪。
收进去了吧?
姜遗光推了推容楚岚肩头。
“结束了。”他轻声说。
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