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道视线跟着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太阳终于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红霞。
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途中不小心碰到毒物,或者被毒虫、毒蝎子、毒蛇给蛰咬了,大夫没救过来,确定人死了以后就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
两个时辰间,他们行进了约莫十里路,途中砍了不少当火把的木头,够点个三天三夜了,昨晚打猎剩下的肉也都在,全军放开了吃一天也没问题。
太阳西斜,照进林子里的红光柔美如红纱,一层薄薄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慢慢笼罩住整座山。
伴随雾气涌来的还有一阵阵潮湿的凉意,浸透衣裳,不知不觉间渗入皮肤。初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冷得发抖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谷,这处山谷名为落霞谷,仰头看四周都是山,谷中一条狭长小溪蜿蜒流淌。他们站在谷底,活像站在一条长长高高的盘子底,盘里还盛了一汪水,粼粼漾着夕阳晚霞金红色的碎芒。
到落霞谷就安全许多了,这里的水能喝,雾也没有毒,野兽虽然多,但他们人也多,聚在一起壮壮声势,寻常野兽也不会招惹这么大一批人。
蒙坚甚至有闲心开始欣赏风景。
落霞谷东面的山头两头凌空凸起,中间凹下去一点,看上去像一支树杈。
蒙坚就指着那座山对姜遗光说:“你瞧那座山,我们都叫它龙顶珠。你看那个张开的地方,像不像龙脑袋上顶着两支角?”
“当某些特殊时候,从山脚下往上看,太阳或者月亮正圆时出现在两支龙角正中,这就是龙顶珠了。”
姜遗光想象不出来,他并不觉得像,相反,他觉得那个大大的豁口更像一条龙张开的嘴巴。不过他没说,只是附和点点头以示赞同。
“据说,如果有人能够在太阳正好落在龙角当中的位置,也就是龙顶珠一景出现时,站在龙角之中,脚踏龙首,头顶日月。那人就能黄袍加身。”蒙坚越说越起劲,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咳,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不可信。别的不提,那座山山脚下都被封了,不让上去,也就是大家伙说着玩玩而已。”
除了姜遗光,其他人都渐渐放松了心神——夜里才是要紧的,现在绷太紧夜里可怎么过?就连弓箭也要时不时缓缓弦呢。因而他们都很有兴趣地听蒙坚说故事。
骊山中不少门道他们也不清楚呢,蒙坚从小到大都长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山。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陛下宽仁,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姜遗光也跟着说:“这有什么,不过闲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的手却再一次下意识碰上了腰间佩剑。
那个人,已经盯了他接近两个时辰了。
倒也不是一直注视着他,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人养了只鸟,放在箱子里关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打开盖子看一眼。
对那个人来说,他不过一时兴起的观察。他却对每一次恶意的注视都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现在他很确定……
那个人在故意用这种方法消磨他的耐心。
弓弦时时刻刻绷紧,最后只会绷断,人时刻绷紧,最后也会心力交瘁。
他到底是谁?
那头,蒙坚话中的喜悦更深,边走边自己转了一圈指着周围的山说:“骊山北边的这一块山地,整个就像一条龙。所以北边的整块地方,包括四面峰几条谷还有这一大片林子,合在一块儿,有个大名字,就叫卧龙峰。”
立刻有个爱听评书的士兵笑问:“卧龙峰?难不成还和诸葛先生有关系?”
他说的诸葛先生就是三国时期蜀国那位诸葛孔明,号卧龙。
蒙坚打个哈哈:“谁知道?说不定当初诸葛先生也来过这儿,顺手起了个名呢?”
卧龙吗?
姜遗光跟着看了一眼山头,两支分不清是龙角还是獠牙的山石中,夕阳落下,清晰地化为一轮红珠,落在正中。
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太远了,又迎着光看不清楚。直视太阳,哪怕只是夕阳,那种灼热也让人受不了,等他移开视线再看向别处,眼前飘过不少乱糟糟的花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别一直盯着,眼睛会受不了的。”蒙坚关切地提醒。
姜遗光等缓过来以后又看过去,那人影却不见了。
落霞谷里果然比较太平,只赶跑了几群挑衅的兽群而已,在溪边把水囊重新装满。从谷中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湿漉漉的雾水和细碎的草叶,鼻间充盈着带泥土和草木气的香味。
仿佛只是踏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天就暗了。
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处延伸出长长一角的山崖底下,月光被这片挡在头顶的山石遮住,更显得幽僻阴森,好像突然从白天转到了黑夜。
地上山中的人们赶紧都穿上一层大衣裳,火把点起。山里本就冷,夜里更是冷得厉害,六月天,竟到了几乎呵气成冰的地步。
蒙坚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提着嗓子道:“火把不能熄,每个人都看紧着些,盯着自己前头的人!”
“晚上那些东西疯得很,弓手把弓箭备好,其他人自己带着刀。”
如是一个接一个传令下去,整条队伍整装待发,踏着泥泞小路往外走。
“前边是一线天,顶多只能两个人并排走,两个人挤,我们一个一个过。里面有蝙蝠,有毒,别碰别招惹,安静过去。”
“每个人多带一根火把,记着看身上火油够不够,不够马上加。”
一线天里是透不进一点光的,要是没有火,恐怕会在里面被蝙蝠缠上。再说了,一人一个火把,看到火把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怎样,是不是还活着。
蒙坚在前边传话,一个接一个传令过去。原先三四人并排走的士兵接了命令,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什,各自商议后排了队。
蒙坚和姜遗光也商量了,一人走最前,一人走最末。前边是弓手,中间是牵着骡子的人,后边的人挑着东西。
姜遗光往队伍最后走去。
一列长长的队,大约是眼睛伤了还没好,那些人的容貌于火光与夜光的明暗之中模糊不明。
只能看到亮闪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有些能说上几句话的,打声招呼,道个吉祥平安。
这些人和蒙坚差不多,懂事起就一直听着骊山和始皇帝的故事,他们无比渴望探索这座山的奥秘,要让那座千年难遇的地宫重现人间。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无怨无悔。
姜遗光沉默地往后走。
月亮又大又圆,反而照得影子更恐怖,光影重叠间,影狰狞起舞如鬼魅。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吹进山谷刮过一线天时,则生出鬼泣哀鸣一般的呜呜声。
等了很久,前头队伍终于往前挪动。姜遗光前边的士兵也才刚过弱冠,一张脸还带着稚气,扭头笑着和姜遗光说:“总算走了。”
“我一开始还怕呢,等了这么久,都不怕了。”
姜遗光也笑:“你怕什么?”
那小兵空着的一只手挠挠脸:“当然是怕有毒了,山里的毒虫多嘞,里面还有蝙蝠,你不怕吗?”说完他就想起来了,一脸艳羡,“我忘了,你不怕,你就是那个什么……百毒不侵吧?”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小兵冲他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和那些话本上说的一样,从小到大都吃毒药泡药浴,才能养出这种体质。要是他也能不怕毒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跟着前边队伍慢慢慢慢挪,等火把都快烧完了,赶紧又换了一根。到这时总算进了一线天。
姜遗光提紧的心弦也终于得以放松。
那道目光……终于消失了。
至少有两刻钟,他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
是因为天黑了看不清?还是因为他暂时放弃去休息了?不论怎样,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刚进入一线天,小兵就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夏天也能冷成这样,阴湿冷气无孔不入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还以为自己穿得够了,没想到进来还是直打哆嗦。
原本他们俩说话时,前边几个人听到了也回头凑趣谈几句,进来以后因为太冷,全都闭上嘴闷头赶路。
一线天内幽静又喧嚣。地上积了水,一个又一个人踩过,噼噼啪啪踩水声。上边风吹过的鬼哭声。还有蝙蝠飞过扇着翅膀的动静,交杂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味道也不好闻,一进入就是湿漉漉腥臊的臭味扑面而来。
又冷,又吵,还黑得很。
这里的黑暗能吞噬东西似的,火把只够照亮自己身边方寸空间。中间的人也只够看到自己前边几个人举起的火光,再远一些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有很多蝙蝠啊……”姜遗光前边的小兵把火把举高了,仰头往上看。
两边嶙峋岩壁上凸起许多黑黢黢的影子,翅膀展开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清晰。
“前边的李大夫恐怕能捡着不少夜明砂。”小兵怪笑几声。
忽地,一只蝙蝠自上而下如离弦利箭一般带着破空声向他袭来,直直撞在那小兵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那只蝙蝠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兵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的脸上还带着笑,就这么倒了下去,嘴角很快涌出发紫的血,抽搐一阵,没气了。
第405章
小兵前边的士兵猛回过头来, 火光照出他一脸震惊:“他咋出事了?”
火把往下照,他看到了地上躺着人一脸血肉模糊,和他脑袋旁边仍带着余温,黑瘦翅膀微微挣扎的蝙蝠尸体。
“蝙蝠咬人了?不是, 蝙蝠撞人了?”他目瞪口呆。
姜遗光蹲下去探了探鼻息:“是, 刚才不知怎么回事, 一只蝙蝠撞在他脸上,他死了。”
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前边其他人也没出事啊,这……”
他叫了前面几个人停下回过头来, 一问出什么事了,听说死了个人,皆目瞪口呆。
惊呆过后就要考虑怎么办,他们还要往前走呢,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死了的这个……只能说命不好了。
如果在外边,大家还能给他收尸,找个地方埋了,在洞里嘛……
——就只能把他丢下了。
还不能让他留在洞里, 洞中狭窄又有蝙蝠, 他的尸体放在这儿要是烂了,会生出瘴气。他们到时候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呢。
——只能把他丢到洞外去。
那些人都不吭声, 回头看着姜遗光,指望着他拿主意,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姜遗光轻轻叹口气, 蹲下去替他擦净脸, 那人脸上的笑还在,稚气的脸布满青黑, 眼里没了神。
“把他带出去吧,你们等等我。”姜遗光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些信物,叫住前边的人,“你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放在外边。”
“你们过来举着火把照亮。”更前边的两个人接过了他们的火把,在狭窄的道路中换了位置,前后都有人举火把照明,中间姜遗光和另一个人抬着尸体往外走。
好在他们刚进洞不久,出了洞,找个平坦地方把人放下,他就像做了美梦一样,安详地笑着躺在那里。姜遗光为他脸上遮了一块布:“走吧。”
剩下那些人松了口气,赶紧钻进一线天,追上前头一条火光。
再慢点儿就该掉队了,最前头那些人可不会停下来等他。
一线天内狭窄阴湿,只能看见前头人的火光,盯着火光看久了,眼前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晕影,好像一张纸上的墨被水糊成一团一样。
好在接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一线天再怎么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等终于能看到月亮了,满身湿漉雾水的蒙坚满足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