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铲子,将那条侧身都难挤过去的缝不断铲土,终于扩大了些。因为太暗了,有个身形轻巧的小个子士兵爬上去给他照灯。
在铲土时,他发现了地缝两壁还挂着一些衣服布料的碎片什么的,但那些衣物碎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沾了一点血,也不知是什么人弄上去的。
这说明以前也有人走过这条道。
姜遗光把洞开大了些后,试了试,他长得瘦,进去还行,就是一不留神也会被剐蹭到。
队里大多数人都是精瘦的,努力往前挤一挤也可以。几个大个子就有些为难了。
他从地缝里出来,和蒙坚说了这事儿。
蒙坚犹豫了片刻,最终拍板,那些进不去的就暂时在外面等着,或者他们自己把地缝给挖宽一些——地底泥土还算松软,多用点时间未必不行。
决定好后,由姜遗光打头,其他人次第跟在后面,最后一点干粮和水紧紧缠在身上,一个一个钻进去,慢慢往前爬。
姜遗光能感觉到这条路正慢慢往上走,前行越久,那股扑面而来的微风就更明显,黑暗中轻飘飘吹在脸上。
拐过好几道弯,绕过几处槛,过了差不多两刻钟,后边爬着的人都快习惯手脚着地爬行了,终于听到前面传来闷闷回响的说话声:“到了。”
的确到了。
姜遗光从一处墙角裂开的大缝里挤了出来,接过跟在自己后边小个子士兵一直拿在手里的琉璃灯,向四周望去。
他一直记着方位,如果没有鬼怪干扰,此刻,他们应当的确进入了地宫才对。
不过一照亮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现在明显站在一座院子里。只是这院子算不得“露天”,两边墙壁高高地直入顶端岩壁,后边正殿的墙比两侧墙更高。
地宫,地下陵宫,建造的和地上宫殿也没有多大区别。外殿内殿中夹着一处宽敞大院,往前走,能看见前方中间立着一尊高大的鼎。
鼎约三尺高,暗中隐约看出那是个三足方鼎。再往后,似乎有一块碑。
石碑后面,就是正殿了,殿门也是紧锁的,估摸着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他听过些故事,说古时帝皇造陵寝时,最后筑造的工匠基本都是出不去的。他们在外面一圈圈建,建到了里圈,这是想出去也不行了,外面都封死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进入大门,正殿的门可以慢慢想办法。
等跟来的人都慢慢从墙角缝里出来了,姜遗光点清人数,才一步步慢慢往青铜鼎走去。
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立碑。不光他不懂,蒙坚也觉得奇怪。
蒙坚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为将来进骊山所需的知识,甚么秦汉时的贵族墓葬,秦代的风俗、祭祀用具等等。
他学过的秦汉时贵族墓葬规格,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般而言,贵族陵墓建造时和地上房屋并无太大区别。地面建亭台楼阁宫殿墓阙,外有一条神道。神道就是供祭祀者通行的一条道,人们也相信逝者的亡魂也能通过这条神道出入。
在神道上,人们立石或立木为标,称之为墓表。当时的墓表大多由木制,后来慢慢变为石制,墓表上也开始记署逝者官职等等。再后来墓表就慢慢变成了墓碑。
即便秦皇为了不让宵小盗墓而选择让陵墓隐藏骊山地底,这样的构造也十分奇怪。这里又不是神道,也不是主墓室,更不是陵宫入口,怎么会在这里立碑?
蒙坚蹲下去,就着灯仔细看起石碑上的文字。
其他人也小心地踩在石砖上,提灯向四周看去。四壁墙面都雕了画,画上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姜遗光先是看了鼎,没看出什么来,又跟在蒙坚身边,见他一脸若有所思,问:“蒙先生,碑上写了什么?”
石碑上刻的文字应当是篆书,他没学过,只能通过字形猜出部分字可能是什么。然而字的形意也是不断变化的,他如今认的文字和两千多年前的文字,即便是同一个,意思也可能大不相同。
蒙坚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可以读给我听吗?”
蒙坚摇摇头:“不是我不答应,是这碑上的古字需以古音念诵,与我们如今说的官话大不相同,恐怕我念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还在看,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却道:“蒙先生,还是请你读给我听吧。即便我现在不懂,也能记下。”
蒙坚也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有点犯懒而已,再一想,万一自己出事了或者和姜公子分散了,他自己出去也能把这碑上文字告诉外边的人。
“好吧。”
蒙坚一手举灯,另一手指着右边最上首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
果然一个字都听不懂,那些字音有些像南语,又不尽然,带着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姜遗光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每个音都记下。听着听着,他眉头微颦起。
他的确没听懂,但是……眼前这个石碑让他想起了别的东西。
小时候,他生父姜怀尧以数代指行列,藏字谜于书中,并使他遗忘。
之后,他又从徽省宋家村外找到了母亲宋钰留下的一串数,毫无疑问,这也是她留下的字谜。起初姜遗光以为宋钰留下的字谜藏在她生前写的话本里,可惜她写过的话本太多了,自己目前能搜罗到的一小部分每本都对不上。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姜遗光也渐渐放下了这件事。
但这个墓碑……如果把蒙坚念出的古音对照上数字行列,就能连成一条能用官话说出的文字!
姜遗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讶宋钰也来到了这个地方,还是该先分辨她留下了什么消息,同时他还分心去熟记碑上文字和读音。
等蒙坚好不容易读完这长长一串,就见姜遗光也一脸深思。
他道:“秦皇一统六国后,车同轨,书同文,丞相李斯改大篆为小篆,以定天下文。不过这块碑上,用的字反而还是大篆。所以我一时半会也很难解意。”
换句话说,他能读,但没法一下子全部看懂。
“碑上好像说了一个海上鲛人的故事……”
蒙坚连蒙带猜开始慢慢说起来。
石碑上说,陛下泰山封禅后,又命人出海,但世人不知他还让人寻访地底。
五岳之中,泰山为尊,泰山顶离天最近,接近神灵。而海中有仙岛,秦皇相信出海后能寻访到仙人。
上天渡海都有了,入地也不能免。
当时有个叫得喜的方士,据说精于望气之术,见到陛下的第一眼便说他头顶生七星,背后有四象,金龙盘旋,玄鸟踏背,由此深受陛下信任。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说法,地底岩土最下方有一片新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天和海是颠倒的,大海在上,天空在下。地下大海无穷无尽,此时他们所居的土地和地下海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传说中的玄武,鲛人等神兽,都住在地底下的深海中,如果只是出海寻访,是找不到鲛人的。
恰巧这时,出海的人回来了,说并未访到仙迹,也没有找到鲛人,找到的普通的岛屿上面只有一些形态野蛮者,茹毛饮血,如“未开化之人”。
李斯带七十万人修建秦皇陵墓数十年,也上奏疏,道他们已经挖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挖不下去了,如果敲击地底地面,就会发出空空的声音,好像里面是空的,地底下还有天空似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这块碑不是什么墓碑,没有记录任何人的生卒年和官职,只是刻了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没头没尾的……”蒙坚说完以后都怀疑了,“难不成那些东西就是传说中地下海里的鲛人?我们这儿是在地下海?”
他还是有点相信的,一路走来他们不断往下探寻,都不知深入了多深。说是到了地心那就不奇怪了。
姜遗光轻轻叹一声:“谁知道呢。”
他的母亲,宋钰,给他留下了更加重要的消息。
一共只有四句话。
“一切皆虚妄。”
“寻找九鼎,可解骊山之谜。”
“可信陛下。”
最后一句:“我的孩儿,姜遗光,愿你做成我未尽之事。”
第419章
宋钰能留下的文字不多, 却每一句都让姜遗光感觉谜团更深了一层。
她未尽之事?是何事?是山海镜的十八重劫?还是骊山机密?他相信宋钰进入骊山一定也是为了秦始皇陵地宫的秘密。
可信陛下……
她所说的陛下,应该就是指当今?
姜遗光确信宋钰应该不止是被陛下提拔了,他们之间一定有更深的交集。
九鼎……又是何物?
姜遗光听说过九鼎传说,传闻中夏王大禹铸造九尊青铜鼎, 将名山大川刻其上。自此, 九鼎便成为江山社稷的指代, 或是指帝王权。《史记》中亦有关于九鼎的记载。不过一直流传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九尊青铜鼎到底跑哪儿去了,九鼎是否真的存在, 此事亦众说纷纭。
有人说九鼎是九尊鼎,一尊为一州,九尊便是九州。也有人说九鼎其实只有一尊,名叫九州鼎,后来慢慢传成了九鼎。
总之不管哪一种说法都说九鼎起初是存在的, 夏传商,商传周,秦灭六国时九鼎就消失了。后秦王称帝,遍寻无果, 派人在泗水彭城打捞, 亦不见其踪影。
其他三句姜遗光或多或少都有些头绪,唯独第一句, “一切皆虚妄”,听上去似乎像佛教中的箴言,让人不要过于执着。可她既然特地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 那就绝不只是一句普通箴言。
姜遗光更好奇的是, 宋钰不光自身进入了骊山古迹,她还能“预测”到十多年后她的孩子也成了入镜人?也进入骊山?
蒙坚看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一拍他:“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姜遗光摇头:“我只是在想鲛人的传说,但没有头绪。”
蒙坚就叹口气:“不光是你,我也想不出什么来。”
这没头没脑一座刻着故事的石碑,什么意思啊?
他左右一看,把姜遗光拉一边,低声问:“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也别瞒着我。你刚才说的,有人养着鲛人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只是我的猜想罢了。”
“鲛人饥饿,才以活人为食。说明它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并且没有其他粮食……”
他起先怀疑过,会不会是两千多年前修建骊山陵墓时,为了炼制鲛人油,当时的秦人特将鲛人放入地宫。
可这样一来也难说通,地下没有粮食,几千年过去,鲛人早就该饿死了。加上蒙坚说过,一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并没有碰上鲛人。
他推测,要么这些鲛人是在一年内被放进来的,这一年来没有任何食物,所以鲛人才会饿到皮包骨,并十分凶残。
还有一种可能,鲛人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只是一年以前,会有人时常来喂食,这群鲛人有足够的食物,又不喜见光,藏了起来,蒙坚自然看不见。
蒙坚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感觉奇怪。
“养鲛人干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鲛人身上的宝物,何必养在这种地方?”买个山头挖个池子不好吗?
姜遗光道:“这也是我自己的猜测,养鲛人的幕后之人恐怕的确贪图宝物,却不是这点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