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出声,暂且不明能否离开号房,又该如何联络?
姜遗光的视线放在桌面白纸上,又忆起刚才经过的、对房内是否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考官”,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青袍官员慢慢往后去,一排排“巡视”。
第二排号房无活人就坐。
第三排也无活人。
程巍坐在第四排右数第三位,再往后一排,隔了一条不算太宽敞的过道,对面是同样规格的号房。程巍以为靠近过道不安全,便间隔了一排。他一边仍然在为衡哥儿难过,另一边强打起精神来,竭力思索。
烛火摇曳,手抓着毛笔松开又握紧,墨锭摆在砚台里,想伸手磨墨,又放开。
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离开?!
不止是他,场上所有人皆被这个念头折磨到几欲发疯,出不去,不能发声,想不到任何破局之法,只能惶惶然等待着头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屠刀。若有人能在这时提示几句,恐怕他们能立刻将人给供起来。
程巍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冷……
冷得过分。
已经冷到不断打颤的地步,程巍站起身,小幅度地在狭小号房中活动两下,转过身的,瞳仁紧缩,猛地僵住——
一只惨白发青的手从小窗口伸了进来!
程巍在那一瞬间就已吓得魂不附体,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叫出声的前一瞬间,远处传来一声满是惊惧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
这声惨叫,令所有人都愣了愣。程巍卡在咽喉里的叫声反而被咽了回去,他无比惊恐地后退两步,紧贴上号房墙壁。
程巍目睹着那只手缩回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庆幸又后怕。
他要感谢那个人,感谢那人的惨叫阻止了自己,否则,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不能出声。
绝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和程巍不同,坐在第一排位置的姜遗光怔住,扭头看向白蜡。
不对。
按照那个考官的行进速度来说,即便他要杀人,也不会走得那样快。那个考官此刻应当在第四排位置才是,可惨叫声却是从约摸六七排号房的中间方位传来。
要么,是那人触犯了禁忌。
要么……场上不止考官一个鬼。
……
与此同时,柳平城府衙中的监牢外,一众衙役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荒谬!什么叫忽然不见了?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邹知府气急败坏,连父母官的仪态都顾不得了,来回踱步。
贴身小厮大半夜把他叫醒说有急事,他原还没放在心上,再一听,那个押入死牢的人竟然跑了?这才急急忙忙亲自披衣赶了过来。
牢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静,上头开着的小窗户不过半个脑袋大小。要不是有人偷偷接应,姜遗光怎么可能逃走?
这件事要让裴大人知道,即便上官想护也不成。这批天子近卫虽无品级,却专代天子下地方行事,手持御赐宝剑,可先斩后奏。他不想用自己脖子去试试那把御赐宝剑有多锋利。
狱卒早就被拖下去用刑,隐隐约约传来血腥味和被堵在喉咙里痛苦的惨叫声,知府犹不解气,心中怒骂不已。
一群愚昧竖子,什么财都敢贪,也不想想那死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消息要是真传出去,莫说裴近卫,整个柳平城的读书人都要把府衙围起来了,更不用说柳生背后那位大儒和已经听闻此事的陛下。
届时陛下想起来一问,犯人去哪儿了?裴近卫只要实话实说,自己头上这顶官帽就别想要了。
眼见着天色逐渐明亮,用于报时的鸡开始打鸣,知府越想越焦急,好似那鸡鸣声便是他的催命符一般。几位副官同样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都寻过一遍了?”他再度询问。
“回老爷,小人带他们都找过了,只找到了面镜子,可能是那厮丢下的。”壮班衙役的班头小心凑上来,双手高高托举一面铜镜过头顶,呈给几位官老爷看。
同知身边的小厮接过,用帕子擦拭了,转托给同知,同知再转交与知府大人看。
“镜子?什么镜子?何不以此镜照照尔等无知嘴脸?”邹知府面色难看,只觉得衙役在耍自己。他正要发怒,不远处传来一道令他头皮一麻的质问。
“什么镜子?”
知府连同一众副官齐刷刷转头看去。
裴远鸿不知何时来的,悠悠哉哉跨入大门,他身着玄色曳撒,外绣着金色蟒纹——那是天子赐服,以示皇恩。
几人连忙见礼。
裴远鸿不紧不慢走近前,一只手握住系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以免走动不便,他似乎没察觉堂上众人的惶恐不安,裴远鸿笑问:“叨扰了,听闻犯人逃跑,吾特来瞧瞧。”
知府的话被堵了回去,直起身又微微躬下去,拱手笑道:“不知裴翁从何得来的消息,敝衙门简陋,手下人行事不利,惊扰了裴翁。”他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下令封口,对方又是从何得知?恐另有密探。
彼时官场民间都以老先生、老爷一称为尊贵,官居高品时,则不分年龄大小皆可被称“老”或称“翁”。知府此举,便是向裴远鸿俯首低头之意。
裴远鸿面色不变,仍旧带笑:“先生客气,犯人留下的镜子在何处?可否借吾一观?”
明明已经瞧见了,偏要叫知府明明白白说出口呈上来,知府只觉脸上烧得慌,故作镇定,冲同知使了个眼色。同知立刻掏出巾帕将铜镜再度擦了又擦,双手奉上。
裴远鸿定睛看去,铜镜正面磨得极为光亮,曜曜如金辉,影影绰绰,却照不出人形,再伸手翻转过背面,这精细扭曲的纹样……
他心里已翻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倒稳得住,依旧带笑,问:“这面镜子从何处寻来的?”
衙役班头接收到来自上官的好几个眼神示意,连忙叩头回答:“裴老爷,这是从关押那厮的牢里找到的。裴老爷明鉴,我们真的没有放跑犯人,他……”他还要说,被同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话头。
裴远鸿嗯一声,没有发怒,又问:“最初见过这面镜子的是谁?”
班头见他面上和气,并不凶悍,以为有功,连连点头:“回禀老爷,正是小人。”
裴远鸿打量他一眼,将镜子用巾帕裹好,揣进袖中,转而对知府说:“先生不必过忧,那姓姜的小子的确有些异常之处,吾会另派人去寻,并押送入京处置。”
这就是不追究责任的意思了,知府连连叩谢,喜不自胜,至于那镜子……他很识相地没问。
“这小子有几分机灵,可随我入京去。”裴远鸿下巴一扬,点点班头,后者一怔,旋即狂喜。
裴远鸿转身离去,临走前,他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自以为攀附上贵人的班头衙役,后者已被其他人羡慕目光围拢,不由得暗自摇头。
若非担心这厮留在此地暴毙引起变故,他才不会开这个口。
至于那个囚犯……
姜、遗、光。
裴远鸿默念着这个名字,双目微眯。
初入镜中死劫,若能活下来,该是个不错的苗子。
第7章
这几日柳平城天气不大好,倒春寒一般,湿冷湿冷的,叫人不舒服。原本因柳生之死一案破了而欢欣鼓舞的书生们本该多出游办文会的,也败退在了无端肃杀起来的寒风下,闭门读书。
裴远鸿却不管那么多,案子破了,也算给了白老先生一个交代,省得他因为学生的死而借口在家休养,还需圣人三番五次表达慰问。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在回京前独自出郊外打猎,也好散散心。
白老先生本名白慎远,素有才名,年少连中六元,一路从县案首到状元,后被钦点为太子太傅,卸任太傅后收了不少弟子,桃李满天下,又怎会因门下不知第几个弟子的死而悲痛欲绝?
只是曾经太子、当今的天子,与白大儒虽为师生,意见却常有不和,近日更是因为“灭佛”一事,白慎远不赞成“灭佛”之举,与陛下产生了纠纷,这才借柳生之死一事发挥。
那群秃驴,吃喝玩乐一样不少,不过一群骗子,若非太后崇尚佛教,陛下也不会容忍那么久。距太后仙逝已有三年,陛下手中的刀早就磨利了。裴远鸿暗忖。
还未完全染上青绿色的树林簌簌拂动,有乌鸦飞过,发出拉长声儿的不详嘶叫声。裴远鸿目光一利,手中长弓拉紧,“咻”一声破空响,一只乌鸦哀叫着落下来。
裴远鸿打马过去,却发现那只乌鸦落的位置不太妙,不偏不倚正掉落在小山丘顶部一处孤零零的坟包上头。乌鸦还在哀哀地叫,挣扎扑腾,血从漆黑的羽毛下渗出,浸染了坟包上一小块黄土。
真是晦气……
裴远鸿手上沾染人命无数,他从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报应。可自从那件事后,他不得不信。他下马走上前去,恭敬行一鞠礼后,道一声抱歉,这才伸手将那只乌鸦拾起。
泥土糊住了坟碑上的字,叫他看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想探究就是了。
哀叫嘶鸣的鸟儿已感知到危险,只是它们脖颈最为脆弱,两根指头微一用力,便断了气,不再挣扎。
天色更暗,眼看就要下雨。裴远鸿拔出乌鸦身上的箭矢,把鸟儿随手一丢,趁大雨来临前打马回城。
雨落了下来。
先是淅沥沥小雨,又过了一刻钟,雨渐渐大起来,噼啪作响。大伙儿都急着往家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乱发披散,赤着脚乱跑,一边跑一边诡异又扭曲地笑,嘟囔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落在地,疯子抬起头要爬起来,正正儿对上坟碑,雨水将碑上的泥土冲刷干净,露出下头文字。
“吾妹……白茸……之墓?”疯子也识几个字,怔怔愣愣念出来后,思索片刻,旋即拍手大笑不止。
“死啦!都死啦……”
“死得好!姜遗光也要死……祸害……灾星!”
大雨中,一个疯子手舞足蹈。
离他不远的坟包顶端微微动弹两下。
湿漉漉、脏兮兮的泥土缓缓松动,伸出一只柔软白皙的手。
裴远鸿回城速度虽快,到底还是沾上些湿渍,他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探已送来了来自京城的消息,挥退左右后,裴远鸿拆开密信,细细查阅。
这是一份入镜之人的名单。此番入镜者共三十一人,算上姜遗光便有三十二人,算是渡死劫中人数极多的一次。
人数越多,时间越长,代表死劫越是诡异艰难,死的人也会越多。
也不知他们这回的死劫如何,难到何种地步,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他对那些入镜者身份了若指掌,也都暗地里打过交道,纸张摊开,裴远鸿提笔做下批注。
“程巍,心细谨慎,胆量不足,五成。”
“容楚岚,缜密聪慧,智勇双全,六成。”
“方映荷,胆量过人,三成。”
“方映月,心细如发,身体孱弱,三成。”
“凌烛,身手不凡,敏锐聪慧,五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