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长发凌乱披下,美貌不复往日,若放在普通人眼里自然是可怕的,不过姜遗光眼中美丑无异,所以他也只是微微凑近了,于嘈杂声中轻声问:“公主有话要说?”
公主吃力地点点头。
姜遗光就弯下腰去,听公主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陡然露出吃惊之色。公主见状,终于恶意地吃吃笑起来。
殿里一片闹哄哄,臣子们都在想办法说服大王,原因无他——以往犯下再大恶性的贵族都只是关进天狱,公主就算再怎么大不敬也不能直接杀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大王会怎么对国中其他世家?岂不是和奴隶无异?
这是世家贵族和大王之间微妙的平衡。大王可以让前者做许多事,但不能真的把他们当奴隶一样看待。而世家贵族们平日再怎么讨好大王,在面临底线时也绝不会让步。
大王被吵得头疼,他知道是吴掌书听到自己要处死公主后就赶紧将消息放出去才引来这么多人的。否则他让公主悄悄“病逝”也不是什么难事。
往下一看,那位大唐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公主身边和她悄悄说着什么,遂开口:“姜公子,你怎么看?”
满室人就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姜遗光身上。
殿内花香阵阵。
那些人的目光……兴奋、诡异,好像窥见猎物垂死挣扎的狼。
姜遗光道:“大王,还请将公主关进天狱,并另塑一座神鸟像。”
其他人不明白何意,姜遗光就继续说,从公主怀怪胎一事看,神鸟已经发怒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低贱罪恶的奴隶的血肉和白骨来平歇神鸟的怒火。
至此,姜遗光也隐约明白了神鸟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
朱纱鹊要靠人鲜血浇灌,神鸟要人的白骨献祭,它们似乎是某种同根同源的东西,汲取人的血肉和怨气,再反哺予人类混乱的时间和无法控制的喜悦。
这就是长生和极乐的真相。
大王仍不情愿,他想立刻将公主灭口,可姜遗光下一句话让他立刻犹豫了——
“孩子生父尚未查明,我们要是自作主张,恐怕神鸟会更不高兴。”说这话时,姜遗光直视着大王,后者莫名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
他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
公主仍缩在角落,快意又阴冷地瞪着他,她满脸鲜血,此时的公主恍若一个厉鬼。
沉默良久,大王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殿内其他人不由得小小惊呼一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又有些人想过去和他攀谈,都被姜遗光避开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奴隶匆匆来报,道神鸟像不知何故突然倒塌,他们派人进去看时,发现天狱外堆满了尸体——看守神庙的人全都死了。
满座皆惊。
再无人怀疑姜遗光所言。
新的神鸟像很快就开始动工了,恰好过几日就是庆典,在庆典前,神鸟像必须建好,而庆典当晚,公主也会被送进天狱。
事后,姬钺又悄悄潜进了姜遗光的房间。
他们都觉得,庆典当晚应当就是一次轮回的终点。庆典后,一切将重新开始。
该阻止庆典吗?
如果真的阻止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赌,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没犹豫多久就失掉了机会,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庆典当日。姬钺和姜遗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房里坐了会儿,就察觉外面天变了。
本就满溢着欢庆气氛的王城更是成了一座极乐之城,城中处处开满红花,红花之上是喜悦狂舞的人。
“群魔乱舞……呵。”姬钺袖手立在人堆中对姜遗光说道。
姜遗光只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姬钺没说话,姜遗光就当他默认了。
二人进入神庙。
夕阳渐下,柔和的金光光辉灿烂,将整片绿洲、连同绿洲之上的王城和城中每一朵鲜红的朱纱鹊都披上了金纱。
前几次偷偷来时,神庙里没有人,便有恶鬼生事,姬钺总是不能好好地探查。今日人多起来,尽管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奇诡的笑,可也算是热闹的。
好像那天的诡异景象全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姬钺自顾自继续道:“既然陷入疯狂的人会看到未来,在这群人眼中的荼如兴许也是废弃之地。这样他们竟也不觉得奇怪。”
“你说……如果真是轮回,前几次轮回之中的我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会不会是前几次的,我们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可如今的我们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他知道姜遗光也陷入了思索中。
姜遗光向来敢赌,往往手里只有几分筹码就能孤注一掷地下场,但现在……他也出乎意料犹豫了。
“就像你说的,我也没有办法相信别人,哪怕那个人可能是将来的我自己。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姜遗光终于吐露了心声。
姬钺刚想嘲笑他,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了……
姜遗光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姬钺:“不,等等,你和我过去看看……”
他上次进入神庙竟然忽视了这个!
可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处都点上彩灯。人群欢叫着往前涌动,恍若一股庞大洪流。他俩差点被冲到前面去。
此时还想逆流走到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一张张笑脸拥簇着向前挤,将他们堵得严严实实。
姜遗光抓紧姬钺大声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奋力挤到他身边,迅速道:“我刚刚看见了墙边的一个图案。没有记错的话,那是藏地佛教的一个结印,名为吉祥结,又叫无尽结。”
“无尽结?无穷无尽?”这个名字一听就让姜遗光明白了。
姬钺:“是,藏地那边有吉祥八宝的说法,吉祥结就是其中一宝,用绳打结如盘曲,没有头尾,象征回环贯通,吉祥无穷无尽,又叫无尽结。放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此时姬钺彻底相信了姜遗光的猜测,神鸟三只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又有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荼如人相信他们死后会在神鸟的国度里得到的永生和极乐,那就个巨大的骗局!
永生,也不过是让他们一次次循环而已。
姬钺更是想到了它处。
镜中的荼如国的长生是个骗局,那镜外,山海镜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会不会也是个骗局?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难以呼吸。他为此经历无数次生死考验,抛弃了那么多,连正常的为人的感情也割舍了。
若这也是骗局,他、他恐怕会……
“要开始了。”姜遗光一掐他手腕,示意他向高处看。
他们被人群挤到了高台下,这高台也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方,大王站在那里,旁边是数十披甲兵卫,趴伏在地的公主,和一个能刚好将一个人装进去的铁笼。
等大王宣告了她的罪行,就要将公主关进铁笼,吊上天狱顶端,从此再不能步出天狱一步。
公主缩在高台上,她的肚子已经大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好像里面装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大人。
曾经爱慕她的各家公子们,都稀奇地拿她看热闹一样看。
面对这样的公主,谁都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就连台上一众士兵也是防着台下有人冲上来,没有人在意她。
大王宣告公主罪名后,士兵们就要将她提起来。
“等等!”公主虚弱道,“父王,我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其实很微弱,但她一直看着大王,致使大王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故而听到了她的祈求。
“父王,您真的……不喜欢珠儿了吗?”公主说话很吃力,只是一句话而已,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肚子很大很大,手脚细骨伶仃地扶着肚皮,尽管憔悴,那张脸也是美的,从前是美的张扬夺目,现在则多了一股让人怜惜的风流滋味,眼睛一眨,两行泪滚落。
“父王……您看看我……您不疼珠儿了吗?”
她伸出瘦巴巴的手,“父王,我要死了,您能不能……再看看我?”
大王心下一软,被打动得走近了。
此刻,变故突生!
公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大王的脖子。
她的手又长又软,环住大王的脖子一圈还有余,她的指甲很长,掌心扣了两枚锋利的暗器——那是大唐客人悄悄塞给她的。
现在,那两枚暗器都扎进了大王的脖子。刀面有血槽,小小一枚也能让人血流不止。
姜遗光仰头望着高台:“她果然动手了。”
姬钺:“你给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只是赌一赌。若是荼如国中三个人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阿勒吉死了,公主关进天狱也会死。那大王呢?他不该独活。”
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台上士兵忽然惊叫着冲公主跑过去,大王身体软倒下,他们才惊觉起来……
公主杀了大王!
即便到这个地步那些人也在笑,面带笑意地让士兵赶紧把公主抓起来。
台下也终于有人高呼要立刻赐死公主。
“不可!”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飞出,落在高台上,高声道:“神鸟和大王的旨意都是要让公主进入天狱赎罪,你们想要让神鸟怪罪我们吗?”
台下一片吵嚷,只有几个人能听清他的话,姜遗光也不管,他只要能说动台上的士兵们就好。
姬钺则继续混在人群中和几个激烈的人争辩,他嗓门更大,引经据典,很快就让几个人没了话说。
“你们要违抗王令?”
“大王爱惜公主,公主身份高贵,即便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也不会让她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中。”
“没有人下令,你们怎么敢动手?”
的确无人下令,大王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将几位王子带出来,而他们都是只听从王令的奴隶。大王说怎么做,那就怎么做。
“还是说……”姜遗光往努力登上高台的几个大臣身上一扫,“你们想要命令大王的兵奴?”
在台下虽然这么喊,可到了台上谁都不敢这么说,有些人还想磨嘴皮子,姜遗光仰头看看天色,振袖道:“大王遗命就是将公主关进天狱,你们还不动手吗?”
大臣也好奴隶也好,这些人早就因为花香的剧毒脑子糊涂了,这边有姜遗光站出来,那边反对的却没个打头的人,于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渐渐偃旗息鼓。
士兵们上前,拖着公主塞进铁笼里。
大王的尸首被小心抬下去。
公主被慢慢吊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