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没来得及细瞧,今天再一看就发现,这些人家格外贫穷。
能用土砌房屋还是好的,有些干脆用木头搭了墙,上面盖些茅草,四面漏风,能看见里头破旧脏污的被褥。
村里也没什么路好走,除了这条道外,其余小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春季草长得疯,几日不除便无处下脚。
“没有人。”姜遗光说,“他们都离开了。”
一些在他们看来没法住人的房子里是空的,还有些齐整的屋子里也静悄悄。
“昨天还有人在。看来,不是我们来太早,而是来得太晚了。”陈五说,“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一大早去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去干活了吧?地里可不见人。
实在太过安静了,显得这春日的绿意也多了分阴冷萧瑟。
黎恪错后姜遗光半步走在他身侧,隔得近。贞娘小心地踩在杂草丛生的土洼地中,一双羊皮靴满是脏污。
“前面就是里正家了,你看。”陈五指给姜遗光二人。
里正家是村中最齐整的一间屋子,砖瓦整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能看出院里还种了棵榆钱树,从院墙的一角探出头来。
在里正家后,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祠堂,算是整个村落灰扑扑颜色中最鲜亮的一点色彩,同样大门紧闭。
刷着红漆的门上,贴了两张有些掉色的门神像,一左一右,皆怒目圆睁。
现下无人,正是探查好时机,可几人都犹豫了。
要是犯了禁……
梁天冬不过踩在麦田里就去了一条命,若是擅闯祠堂,谁知道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贞娘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等那些人回来吧?这里待久了,总觉得心慌。”
陈启在众人能瞧见的范围内绕了小半圈,摇摇头:“就一个门,其他地方进不去。”
仰头看看,“这墙倒是不高,但……”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陈五提议:“再四处看看吧,摸清些底细也好。”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要是……要是这些村民都成了鬼。
陈五不敢想象。
往村子深处更近几分后,侧面一条小河从横切三分处贯穿了整个村庄,路面微微湿润,草也更少些,显然这块地平日更多人走。
路面上新踩出的脚印也明显了几分。
层层堆叠的脚印,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姜遗光指了指,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陈五略一思索:“那里是村口。”
陈启跟着附和:“就是村口,昨天有个人给我说,从那里往西一直走二十里路,可以到镇上。”
贞娘立刻问:“该不会是他们趁天不亮的时候就去镇上了吧?”
陈五说:“即便去镇上,也不至于全村所有人一块去才是。”
贞娘柔声劝:“在镜中哪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们又不是……”剩下的话没说,其余人自然明白。
“要是镇上有什么大事,全村一起去也没什么。”陈启说,“以前我们村里的老爷每年过生辰都请了人唱戏,在那天全村人都搬了凳子去看,没一个落下的。”
陈五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不不不,有些不对。”陈五说,“我在石头村里没见着青壮男人,全是老弱妇孺,里正路都快走不动了,这群人一大早离开村里,又不收拾家当,定是有什么大事。”
村里能发生什么大事?
姜遗光注视着由近及远的脚印,那些脚印一个叠一个,在泥巴地里踩出一条长长的坚硬小道,一直通往不知名处。
他说:“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他人还好,贞娘哎呦一声叹口气:“姜小兄弟?小善多?陈兄方才都说了,镇上离这儿小二十里路,我们今儿赶过去,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的确,大家到现在不过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又折腾了一晚上,没有车马,光靠腿走二十里路,实在难捱。
姜遗光却道:“他们未必是去了镇上。”
“这脚印,估计是刻意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五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眉头微微拧起。
黎恪并不意外,看着远处,而后转头看向村后大山。
贞娘亦问:“此话怎讲?”
姜遗光说:“既然根据陈兄所言,村子从昨日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么,唯一一桩大事,就是我们的到来。”
“我们到来后,让他们更觉惊慌。陈兄,你刚才说了,昨日里正对你们格外警惕。所以,他特地安排一间村里最偏僻离所有人都远的木屋,再趁这个时机连夜带着村民们走了。”
姜遗光已经顺着脚步往前走了,黎恪跟上去。见他俩离开,贞娘犹豫半晌同样跟上,然后是宋川淮、陈启。
陈五不得不也跟上去。
果然不出姜遗光所料,齐齐往一个方向去的脚步随着地面逐渐坚硬而变浅,前方野草又多起来,在脚步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方。姜遗光同样停了下来。
而后,他转头看向了右手边。
左右两边野草茂盛,但仔细一看,能看出右边的草有踩踏过的痕迹,一丛丛倾斜下去,好似被风吹歪了身子。
“他们往这儿走了。”姜遗光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过一小树林,就是几座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小山。
姜遗光平静道:“计划得还算严密,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诸位不知有没有发现,昨晚我们住的木屋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好许多?”
既然有一间这么好的屋子,为什么那些墙面漏风的村民们不去住呢?
又为什么,那间屋子单独建在麦田另一边?
宋川淮喃喃:“他们为了躲我们,竟连夜上山?”而后,她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盛满惊奇。
“该不会是……把我们当官府的人了吧?”
陈五眉头锁得更紧。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不是没可能。
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和官府打交道最叫人害怕,一站到衙门里头恐怕两条腿都要打摆子。而普通农人要是没读过书,连当今圣上是哪位都不晓得,更不用说从衣饰上辨别身份。
放在京中,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和补丁摞了又摞、全家没一件完整衣裳的农人一比,后者恐怕会真以为他们是官府来人,像戏本子里说的什么微服私访。
第67章
“官府也好、山贼也好, 总之,在他们眼中,我们来意不善。”
如果村里人真是把他们当成官府或山贼,那他们会以为自己等人要来做什么?
是捉人服役?还是收税?
警惕又恭敬地让他们住在村里最好的木屋中, 又连夜逃走, 恐怕是他们再回去叫人来搜吧?
至于村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很简单, 他们不敢。
不论是土匪山贼还是官府,都不是他们一村老弱妇孺能惹得起的。
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还有一口饭吃, 这群老百姓就不敢反抗——地里的麦苗还在呢,那可是他们的念头。
一时间,众人心里都有几分沉甸甸。
贞娘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山上说不定有大虫。”这种荒山,饶是朝廷近卫中的高手也不敢随意进入。
陈启苦笑一声:“老虎小心些就碰不上了。况且, 老虎也就吃那么一两个人罢了。”他们要是不逃,可能死的就是全村人。
在场几人几乎都是寒门出身,知晓生活艰辛,农人不易。陈启垂着头, 心头好似被针扎得千疮百孔, 流出苦涩的胆汁来。
姜遗光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村里不养活物也情有可原了。”
陈启喃喃道:“因为养了也会被抢走。”地里的苗就不一样了, 谁也不会随意糟蹋。
他幼时经历过饥荒,村里也遭过山贼,他见过自己父亲磕头求地主再缓些日子交地租的模样, 还拉着他一块儿磕, 后来不得不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用的母鸡抵出去,才让地主老爷松口晚半个月。
后来日子总算渐渐好过起来, 他也能去学堂认几个字了。再后来,就是……
陈启憨厚老实的面庞满是忧伤,陈五同样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去寻一寻他们吧。”陈五扫一眼几人,淡淡道,“这不过是个幻象,自身安危要紧。”
真等村民们出来指不定要多久,而他们也不知在石头村里做什么会犯忌讳。还是尽快找到那群人为好。
要是找不到出路,他们就会像梁天冬一样,死在这里。到那时,他们还能有心去同情这群假村民?
沿着踩踏过的野草一路往前走,越往前,草木色越深。荆棘灌木时不时勾住几人的衣角。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贞娘觑一眼看着不远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山,幽幽叹气,“你们带干粮了吗?”
“没有。”
“没带。”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在山里找些吃的吧?”贞娘揉揉腰腹,只觉自己腹鸣如鼓。
不只是她,其余几人都饿了。但这荒郊野外的,除了野草就是树丛灌木,他们也没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只好先忍忍。
这回陈启的话反而多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山笑道:“到那儿就行了,那里有几棵榆树,可以摘榆树钱吃。”
“而且,那些人走得急,估计没带多少吃食,估计也是靠山里的东西充饥。我们只要去找山泉在的地方就好。”
陈启一脸憨笑:“我对山里熟,据说在我小的时候,我爹也带我来山里躲过,那时总有山贼进村里,抢人、抢钱抢粮,后来官府剿灭了山匪,我们就不用躲了。”
他语气轻松,姜遗光看了对方片刻,问:“你很难过吗?”
“什么?”陈启愣了愣,连连摆手,“也没有,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儿。”
姜遗光移开眼睛,不再说话。
人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要笑,高兴的时候要装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