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论他如何冷脸,其他人仍旧热情如故。顾忆柳没在意他的冷淡,打趣道:“别老冷着脸嘛,姑娘家都被你吓跑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能孤独终老?”
放在以前顾忆柳可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情,现在时局稳定了,她又有权有势,钱财不缺,就动了心思,和好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保持联络,十分快活。
她听说给姜遗光送美人的不少,全都被他赶跑了。有些官家千金小姐、京城名妓、乃至清秀少年想要制造些偶遇投怀送抱什么的,也都被他吓跑了。
甚至有一回,他还杀了两个想给他下药的女子,血淋淋尸体就挂在酒馆门口。自此,再无人敢接近这位禁军统领,也无媒人胆敢与他说亲。
姜遗光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一抖缰绳,马载着他“希律律”地跑到队伍前方,把顾忆柳甩在身后。
顾忆柳一噎:“你!”还想说什么,姜遗光已经跑远了。
顾忆柳有点气闷,转眼一看,其他入镜人聚在一起高兴地说着什么,便调转马头过去,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起来。
乱时之山位于湘南,距离京城少说一旬路程。人多,走得就更慢了,等大军到达后,已近深秋,山中又湿又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雾气和水珠打湿了枫叶,深深浅浅的枫红从山脚一路燃烧到了山巅。细看下,漫山红叶中竟还夹杂着几株娇艳的桃花。
赵瑛呵出一口雾气,奇道:“这就是乱时之山吗?”
自从姜遗光任禁军都统后,就和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赵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不过在人多时还是顺势和姜遗光保持距离。
所以这会儿她问的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见就愣住了,带有几分恍惚:“是……这里肯定是乱时之山!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么久过去,她都以为自己快忘了,可一见到这山,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确认无误后,大军进山。
顺着山下小溪一路往上,尽头长着一大片茂盛桃树。大多桃树叶子都掉光了,挂满白霜,偏偏其中几株依旧盛放,桃花灼灼。
众人惊叹不已。
到了桃花林尽头,这里便没路了,天将将擦黑,商议后选定一处扎营。
终于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乱时之山和桃花源,众人都十分激动。
唯独姜遗光更加冷淡。
望着远处群山在夜色中起伏的影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他性格如此,恭喜过顾忆柳后又来恭喜他,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庆祝,有些喝着喝着,忽然大笑落泪,放声高歌。
他们太高兴了。
只要解开这座山的谜,就能解开九鼎之密,打开骊山地宫……
到那时,天下动乱平歇,不再有恶鬼作乱,生者享盛世太平,逝者得安宁。
怎能不让他们热泪盈眶?
是夜,月色正好。
姜遗光拉开营帐走出去,营地中静悄悄,放纵后的人们大都睡熟了,他没有一点睡意。
星光璀璨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一步步走在山风中,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上来。
正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肚子话憋了很久,趁姜遗光独自出现迫不及待地问:“姜公子,您到底在想什么?”
“找到了乱时之山,一切都要好转,您不高兴吗?难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危险吗?”
姜遗光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顾忆柳一怔:“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为姜遗光还要回避,快走几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别走,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姜遗光扯出个冷笑:“三年时间,你我都被蒙在鼓里,偏偏还觉得这虚假的日子过得快活,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
顾忆柳听出是在骂她,眉头一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就不能直说吗?”
姜遗光:“我向你直说过几次,但你已经蠢到听不进去了,一味沉浸在梦中。”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我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
“你说的有一句不错,一切该结束了。”
顾忆柳回想后更恼怒:“什么说过几次?你说过什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了,顾忆柳没有太大变化,喜事连连令她每一日都容光焕发。姜遗光变化却极大,他长高了不少,面容更加坚毅,脸上残留的少年柔软线条一点不剩,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
所以这两年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光都是冲着权势。
顾忆柳气势汹汹盯着对方面容,很快想起当初桃花源内的惊险,半晌,恼怒又变成了怀念。
等等,她好像想起来了?
姜遗光似乎的确提过几次,说什么……什么假的?他们还没有离开?
当时她只觉得姜遗光在说胡话,就没有放在心上,后面姜遗光就没有再提起。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们在镜子里?”顾忆柳感觉很不可思议,高声道,“姜公子,我们已经从镜中出来了!不是假的!你凭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都说入镜十重后会出点问题,我看你就是太疑神疑鬼了!这三年来陛下对你的爱护,还说要帮你的老师平反,其他人对你那么照顾,你做了什么都能体谅,还有赵姑娘,她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都答应,这些你都要当做是假的?”
顾忆柳越说越气:“怪不得!我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打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根本就没长心!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道:“为什么不能?”
“假的就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你愿意做这个梦,可我不愿意。”
他和顾忆柳提过几次,可不论怎么说对方都不在意,总是答非所问,写在纸上,对方也完全不肯接受,两人总是以大吵一架作为收尾。之后他就不再说了。
两人争吵声吵醒了其他人,好几人纷纷掀开帘子走出来。
赵瑛来得最快,披着薄斗篷小心靠近,惊讶又担忧:“顾姑娘,善多,你们怎么站在那儿?多危险啊,快下来。”
顾忆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随着姜遗光来到了山崖边,再往前几步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瞪姜遗光一眼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对方拦住。
“他们都是假的。”姜遗光说。
顾忆柳怒道:“我看你才像假的!你是不是被鬼魂吓破了胆?日子过得舒服点反而怀疑这怀疑那?”
赵瑛劝道:“顾姑娘,你说话别这么重,善多他就是这个性子,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凌烛也道:“是啊,大家都是同伴,一起出生入死过,有什么误会先下来好好说。”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都是替姜遗光说话,劝顾忆柳别再说话刺激对方,姜遗光不是故意的等等。
顾忆柳向远处一指:“你看!所有人都关心你,你却只当成假的?”
那些人脸上都带着真实的关切。
姜遗光却突然笑了出来。
“假的就是假的。”
“我对他们冷言冷语三年,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没有和他们主动来往过一次。真是难为他们居然还能这样想方设法关心我。”
顾忆柳怒道:“因为他们不像你一样没长心!他们把你当好朋友,你把他们当什么?”
姜遗光:“以前不过利益相交,如今被我苛待反而成了真朋友?”
赵瑛急坏了:“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善多,你到底怎么了?”
姜遗光却看着她:“你不是真正的赵瑛,除了顾姑娘,你、你们……”他挨个指了一圈,“你们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是假的,三年时光也是假的,顾忆柳,我们仍然在三年前的死劫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若是为了利益,这些人倒也能坚持三年面对冷言冷语,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什么是值得这群人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讨好自己,关心自己?
因为友情?
那更荒谬了。
这群人对他的关心、体贴、照顾的确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的。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真正的友情,如果是黎恪在此,他一定会在自己故意出言羞辱时发怒,怎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一味纵容?
不论他怎么做,这群人都只会向着他,因为只有假的感情才不会被破坏,对比起来,后者假得可笑。
第一年,他当着凌烛的面杀了一位他关系不错的族兄,凌烛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庆幸他发现得及时,没有危害其他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当做他的功绩报上去。
事后提起,不见半点迁怒。
从那时起,他心底的怀疑终于确定。
“三年前的桃花源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我们逃离桃花源,离开山海镜,不过是死劫给予的假象。这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权势,名声,金钱,美色……朋友体贴,上官照顾……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摆在了他面前予取予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这番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的顾忆柳脑子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求助地望着远处几人,那些人纷纷开口。
“善多,你胡说什么啊?你是不是魔怔了?怎么会以为还在死劫里?”
“姜公子是不是累着了?还是被什么给迷惑了?”
“善多啊,我看你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凌烛一脸恨铁不成钢,“平日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自误?”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说:“我试探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离开,只好假装当做接受了这一切。”
但他认为死劫不会把他们困一辈子老死在镜中,它一定会有一条隐藏的生路。如果没有抓住机会,这条生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到现在,整整三年过去,我终于等到了生路。”
“顾忆柳,你这三年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姜遗光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竟令顾忆柳不敢对视。
真的……没有一点怀疑吗?
失踪多年的哥哥,怎么就突然有了消息?被她顺利带了回来?
一直对她冷淡的父母从那以后改了态度,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了权势,顾氏一族都开始捧着她,向她这一支依附过来。因为桃花源一劫,近卫们顺着她,提拔她,许多入镜人都争相和她打好关系,她还有了几个知冷知热的情人……
陛下还说,等鬼怪收复,便让她担任女官。
她什么都有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我不信!!”顾忆柳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你疑神疑鬼!是你想太多!我不信!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