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了。”裘月痕心急如焚,低骂一句,“这狗屁天灾不会在这时来了吧?他们到底在底下干什么?”
苏芩也急得嘴里硬生生长了个泡:“谁知道呢,实在不行,我们……我们也得下去一趟。”
下去的那几人,说难听点,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要是耽误了时间怎么办?再过两个时辰就到日落了,都不用想天黑后会有多少危险,只要想到夜里她们还在汹涌黄河江面划船,这件事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裘月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我们?可是……”
苏芩厉声打断:“没有可是!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她们的船一直在一个圈子里转,怎么也出不去这片迷雾。看来,死劫幕后的怨念不可能放她们离开了。
与其让这具行尸把她们拖下去,不如她们自己下去,说不得还能和这具行尸搏一搏,争取一线生机。
裘月痕拗不过她,心里暗暗叫苦。
她不敢下水。
其实,她小时候并不怕水。相反,她从小水性不俗。
她外祖家就住在一条江边,母亲常带她去外祖家去避暑。还不到男女大防年纪时,裘月痕就常和几位堂兄弟姐妹偷偷去玩。怕长辈责备不敢去大江边,就去小些的支流,下水游泳,捉鱼摸虾子。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胆大,抓了只巴掌大浑身鼓囊囊肿着泡的蟾蜍偷偷塞进荷包里,她的几位姐妹以为她捉了什么好东西,偷偷打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恶心得好几天胃口不开。
至于她为什么会怕水……
还要说到长大后,她约莫十四岁那年,她随回京述职的父亲乘船过江北上的事儿。
她早已经习惯了坐船,白日望着广阔江面只觉心情舒畅,日落前船只自会靠港上岸休息。所以长这么大,她从没亲眼见过江海深处的黑夜。
这一次,她的父亲急着回京,所以他们的船不再在岸上过夜,而是冒险夜间行船。
裘月痕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天地黑暗,她点着灯,走在摇晃的甲板上,想出来看看星星。在她想象中,夜游行船观星是一件美事,可刚走出房间,她就被吓坏了。
天和水都是完全黑的,远处白天看上去天和河水分明的界限在夜里只变成一片漆黑。那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一丁点,只能看到有个发着光的灯笼,仅此而已。
她没想过白天看上去那么美丽壮阔的河水,到了夜里就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把她吞进了嘴里。光亮和说话声都没有了,只有黑暗和无尽的浪涛声,连她自己都好像不存在了。
她仅仅走了几步,就吓得提紧灯笼冲回房间,灯火彻夜未熄,一晚没有睡着。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下水。
一看见宽阔些的河,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可怕的江水,无边无际的黑暗。有时甚至会吓得瘫软在地。
她母亲说过,这是心病。
直到她成了入镜人,见多了可怕的人和鬼,这心病才好了些,可也没根治。到现在她还是不敢下水,总觉得……一下去就会被水给吞掉。
可是……可是现在……
裘月痕划着船,手都在抖。
她知道这是心病,她的害怕其实很没有道理。
只是水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
苏芩模糊的视线不时扫她几眼,知她害怕,也没有强求。
“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会被追上,我宁愿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一直追着我们。”
裘月痕吃了一惊:“你……可是你眼睛还没好。”
苏芩用那双结着血痂、看上去好像流了血泪的眼睛一瞪她:“我不下去,难道靠你吗?”
裘月痕无言以对。
说着苏芩开始往身上捆绳子,一头扎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船尾,用力拉拉试了试,确定不会掉后,叮嘱道:“我下去后,你照样划船,别耽误。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割断这根绳。”
苏芩打的算盘就是自己下去后尽量发现跟着的红衣行尸的秘密,只要能叫它不再跟上来,或者争取一点时间让裘月痕在船上发现迷雾中的生机,她们二人就有办法得救。
她自己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裘月痕不会水,下来也是无用。更何况,自己眼睛还伤了,没法辨别方位,刚才划船也靠对方探路,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
裘月痕对天发誓她一定照做,苏芩一刻也不耽误地跳下去,勇敢地游向了一直跟在船后的红衣行尸。
怪哉……
她主动靠近,这红衣身影反而远了。看着近在咫尺,可怎么都够不着,
伸手一捞,红衣行尸竟如雾水般消失了。
苏芩心里打鼓,却不敢后退,鼓足勇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捂住眼睛从黄河水中睁开条缝。
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连接着行尸和船,或者行尸躲到了别的地方,就等她们自以为安全之后再突然冒出来,这种事可不少见。
船上的裘月痕还在猛划,左右船桨没有片刻停歇。苏芩身上绑着的绳子不算太长,她游得也不快,很快就变成被绳子拖着往前,差点呛几口水,不得不赶紧浮上去。
可能裘月痕太害怕了吧?船桨划水格外迅猛,她被绳子带得东倒西歪,上面不断拍水的船桨又叫她不敢冒头,生怕被正好砸着脑袋。
挣扎半天,也只是抓紧机会浮上来换一口气,她眼睛都睁不开就急忙大喊:“慢……停下……”
船只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快。
苏芩也是一时着急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早就急得失了分寸,如今被船桨打了好几下,更加恼怒。
莫非,她想叫我送死才不让我上去?我担忧她不会水性才主动下来,在水下拼死拼活,她竟想叫我送死?
想到这儿就叫苏芩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不慎,被狠狠砸了几下脑袋,热流从额头流下,晕开在水中。
裘、月、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苏芩怒极,挣扎着游远,却又被飞速往前的沉船大力一拽,差点磕上去。她飞快摸到身上的绳索,两寸长的软刀割开,这把软刀还是以前一位故去的入镜人送她的,戴在手腕上当个镯子,必要时扣开机关,圆形镯子瞬间变直并弹出刀刃,锋锐无匹。
跌跌撞撞中,苏芩割开绳子,猛地向后游,她想回去找到被她们遗下的船。
裘月痕还不打算放过她,竟还划着船追来。苏芩听见船只靠近的声音,又气又急忙向前游,并回过头破口大骂:“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
船只已来到她身后。
这样近的距离,叫她终于看清了船上的情形,那句痛骂急促堵在了喉咙里,继而变成惊恐的喘息。
船上的裘月痕……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一身红衣。
头发披散下,漆黑长发下的脸变得很白很白,从血红袖子里伸出的手也无比惨白。
苏芩恍然大悟。
原来……刚才自己没有找到红衣行尸,是因为它已经上船了啊……
她……不,是它。
它举起船桨,对准苏芩露在水上的头颅重重砸下——
苏芩最后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便永远失去了意识。
……
浑黄似黄泉的江水之上,白雾茫茫,一条小舟破雾而来。
摆渡人一身红衣,长发垂下,看不清脸,只有露在衣服外惨白溃烂的皮肤昭示其身份。
它已然不是活人了。
小船后,铁钩勾着两具死不瞑目的女尸。
据说……黄河中常有一种在水中立起行走的尸体,称为行尸,捞尸人认为它是一种煞,遇上会立刻躲得远远的。
要是捞尸人没能避开,被这种煞拉入水底,做了替死鬼,捞尸人也会成为这种煞。
它们的执念久久不散,即便死后十年、百年,依旧飘荡在黄河中,做着行船捞尸的老本行。
第545章
沉船外的景象变了。
陈鹿久感到奇怪。
上一瞬他们还在水下, 忍受着江水挤压与呼吸不过来的痛苦。结果现在她眼睛被光刺得睁不开,眯着眼睛用力睁开还往下流泪,捂住眼睛一看,阴森陈旧沉船不见了, 她出现在浮于江水面的大船上。
明亮天光, 四周热闹人群, 岸边的人们欢呼着,还有歌舞助兴。
她久违且难得地深深呼吸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 刚想看看姜遗光在哪儿,还没站起来,脚下直接踩空。
就像做噩梦的时候一脚踩空掉下去一样,陈鹿久猛地一激灵,陡然间发现自己还在水底。
刚才那是……幻觉?
可她真的感觉到了阳光。
应该不只是幻觉, 是某种契机让她感受到了这条船的过去吧?
就像她先前无缘无故就感知到四十多年前鲛人的故事一样。
姜遗光呢?他知道吗?他在哪儿?现在该怎么办?
一切发生得很快很快,没等她想明白,刺眼的光又来了。
她趁机深吸口气,少顷, 脚下踩空、手无力控制漂浮的感觉重新回归。什么大船、江岸、人群……通通变了, 眼前又是黑暗冰冷的沉船。
过了一瞬间,黑暗再度变得大亮, 不断咕噜作响水泡声被欢呼取代,她又一次出现在明亮水面的船只上。
接下来就没完了,就跟走马灯一样, 四十年前船只沉没前, 和四十年后深水底沉船的情形飞快轮回变换。
陈鹿久起先还想的很好,很快就尝到了痛苦。
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与明亮不断交替,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一睁眼就流泪,只能紧闭着。不光是光暗飞快交替带来的不适,还有挤压与松弛的交替,寒冷与温暖,上一瞬还踩在甲板上,马上又跌落水中,又再度出现在太阳下,反反复复。
陈鹿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要受不了了,一下被狠狠捏紧,一下又全然放松,这还不如叫她一直在水下一直紧绷着,起码不会难受到这个地步。
就像一根绳子似的,一直拉紧着还不容易断,一会儿扯得紧绷到极点一会儿放松,这不是断得更快?
陈鹿久忍了又忍,因为她发现交替的时间好像在慢慢变长,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很可能她就能在四十年前的幻境中多待一会儿。
可十几次当下与过去交替后,她终于忍受不住瘫倒在地,死死捂住眼睛,七窍都流出腥甜的血来。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意识渐渐远离。她仍能感觉到冷与热,光与暗,还在反复变换。
她的身体也在一次次反复经历水下可怕的挤压……放松……再挤压……
好消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