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和腿酸痛得厉害,心里空落落得比身上更难受。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这几人会不会把自己丢下。
恐怕……会的吧?
可她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乞怜之词,只是茫然又冷静地抬起头,和其他人一起“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一眼凌烛就对李氏道:“你的腿受伤了。”
李氏脸色更灰败,低下头。
但下一刻她就震惊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身体一轻。
她竟被这个年轻人背了起来。
姜遗光道:“你还能指路吗?”
李氏吃惊不已,不解之余笃定地点头:“能!”
其他人想说什么吞了回去,默默跟着走。
离开这块松软雪地后,找出背风的山洞给李氏包扎好,一行人轮流背着李氏继续上路。一人口述所遇之景,李氏听后指点方位,竟也在夜间到了煤婆镇。
天上星星点点,地上有雪的映衬,并不昏暗,只觉萧索。
一群人爬上一处小山坡向下望,煤婆镇大半房屋都埋进了雪里。隐约可见几块黑点,那些是还没被完全埋没或坚持着没倒塌的屋顶。
他们没停留,从山坡上下来再往里走,外边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不可能有活人。里面稍稍富足些的大户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
可奇怪的是,随着几人深入小镇,房子渐渐密集了,屋子也高大整齐起来,仍旧不见人气。
当然这大晚上的,又下大雪,不可能有人在外边活动,但他们就是感觉得出来,这镇上恐怕没几个活人了。
整座煤婆镇仿佛都已经死去了。
煤婆镇不是有一座煤矿吗?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问李氏:“没有走错?”
李氏眼睛略好了些,不敢频繁睁开,只能偶尔透过黑纱看几眼。她飞快环视一圈,笃定道:“就是这儿。”
凌烛抖着呵出一口冷气:“先找地方避避雪吧?”
明孤雁领着几人扒掉了一间房门外堆积的雪,门匾上的字都被雪糊得看不清了,推门进去,穿院进屋,屋里面也冷的像冰一样,没有一丁点人气。
二进的院子搜过一遍,厨房灶台早就凉透了,屋里的火炕茶炉等通通没有柴火,更别提什么煤了,连煤渣都不剩下。屋里的床帘床单罩子大多都给扒个干净,不少该有桌椅和门板的地方也都不见了,想来是被扯去生火取暖了吧。
只是这也没能保住这家人的性命。一家六口连同七个下人,全都冻成了面目模糊的冰雕。
奇怪的是,这些人穿的很少,不怕冷么?
粮食倒还剩下不少,也冻得硬硬的。他们将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一点引火,床板劈开当柴,生火做饭。当融融火光在堂屋亮起,几人都幸福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们一直赶路,喝冷酒吹冷风,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个冰人了。
几个茶炉上煨着热茶热酒和热汤,房里暖烘烘的,暖得他们积蓄多日的疲惫潮水一样连同骨子里的麻痒涌上四肢百骸,叫他们一坐下就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姜遗光却喝了两口温酒就转身进屋。
刚才匆匆一眼,他觉得那些尸体不太对。
少顷,他从屋里出来,声音不大,屋里的人们却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坐起身看他。
“如何?”凌烛问。那些尸体面部都被冰覆住,他们没细看。
姜遗光:“死因不奇怪,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就好像……他们不是即将被冻死,而是在做什么很快乐、很幸福的事似的。
怕这些人不理解,他还模仿着尸体的表情,露出一模一样的极其幸福满足的笑。
几人抖了抖,凌烛更是不合时宜地想……李氏看不见也挺好的。
李氏不知道那群人想什么,听过描述,提到她曾在县令面前说过的,从更北边传来的那个什么教。
她真的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教,信什么神仙,只是隐约听过一耳朵。按理说扯到一起好像有点牵强,可她就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兴许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沉吟片刻:“这件事我记下了,明日在镇中找找,大家今晚先歇歇吧。”
……
宫中。
皇上轻叹:“也不知他们此行到了何处。”
其他人都被叫下去了,只有老太监杜尝在身边,他奉上茶,劝道:“姜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虑。”
皇上摇摇头:“若只他一人,朕还不担心。”
杜尝历经三朝,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烛不可信,明孤雁早被策反。跟去的近卫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可谁知道里面有几个真的忠于她这个新帝?
更何况……
“他想把我们困在京城。”
她当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姜遗光身上,姜遗光离京前她就派出许多人出京,为了不暴露,那些人都混在从南方运粮运炭的队伍里,等出京了再趁机绕路前往北边。
但,运粮运炭的车队毫发无损。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却大多都没能回来,少数回来的几个也完全不可信了。
想到这儿就让她心里生出浓浓的忌惮。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宫里还有谁是他的眼线?她身边的人又有哪些还能相信?
事到如今,她连跟自己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侍女和奶娘都不敢信了。就算她们以前忠心耿耿,可以后呢?明孤雁和赵瑛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她怎么敢信?
以前明孤雁对万金堂何其忠心?她本就是万金堂自幼精心培养的棋子,姜遗光也是用尽计策才收服她,可转眼间她就叛变了。
赵瑛也是,她原来对姜遗光多么上心啊,甚至皇上怀疑就算姜遗光叫她去送死,赵瑛可能也会照做。即便如此,被掳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赵瑛也变了心。
皇上简直怀疑那人会蛊惑人心的术法了。
那个人在警告她,只要他想,他什么都能做到,即便策反她亲信也易如反掌。
但……这恰恰说明他就在京城以北!他根本就不想掩饰!
到此,皇上甚至不禁怀疑起自己让姜遗光出去到底是对是错。
她为了解决京中雪灾,让人往北查探,但其他人都被围杀或被收入对方麾下,才想着叫姜遗光去。
其他人被策反,她并不奇怪,人心皆有弱点,即便一心为她效忠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忠心“为了她好”而被蒙骗。姜遗光并不真正忠于她,她反而更放心。
现在这么看,怎么好像正好合了对方的算计?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为了让姜遗光主动去找他?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不进京,或者不直接让人叫姜遗光过去?……这点皇帝心中猜测不少,但都不能确定。
夜色深深,她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白深深叹气。
现在……她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可怕了。
就算她贵为天子,掌一国之力,可她仍旧生出无法与那人抗衡的无力感。
父皇……如果是父皇……他会怎么做?
父皇,你是怎么做的呢?
第二天起来,雪更大,推开门都费劲。
一行人艰难地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浑身裹得跟熊一样厚实。李氏的眼睛过了一晚敷了药好多了,只是还不敢像之前那样用眼,只能时不时睁眼看一看,再马上闭紧。
煤婆镇挺大的,要是叫他们就自己走估计走两天也走不完。李氏就带他们往煤矿那边走,边走边挑看起来有人打理的房屋敲门,没人应就直接闯进去。总算遇到了几个活人,大多是正值青壮的男子,不过他们都快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裹着厚厚的衣服神志不清地等死。
甚至……有一个就在他们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浮现出全然喜悦幸福的笑:“……来接我了。”
他这么说着,倒在空荡冰冷的火炉旁,缀了冰霜的眼睫毛慢慢合上。
“你说什么?你别死!说清楚!!你说的是谁?”李氏急死了,拼命摇他,那人还是慢慢软倒下去。
这么冷的天,不用半个时辰就会变僵。
见李氏望过来,姜遗光摇摇头:“我没听清。”那人冻得嘴巴几乎没动,看不清口型。
明孤雁猜测:“会不会是他的家人?”
姜遗光否定道:“不,他口吻虔诚,不像是对家人的。”
凌烛:“或许……就是李氏说的那位?”
这谁也说不准。
姜遗光当机立断:“分散,找镇上其他活口!两刻钟后在此地汇合。”煤婆镇不知发生了什么,镇上的煤都不见了,大户人家竟也能被冻死,谁知道那些人还能活多久?
众人四散开,虽是分散几人也不敢单独行动,多是两两结伴。李氏看着冲她招手的凌烛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姜遗光。
一路走一路找,寻到寥寥几个活人都在他们面前咽气了,临死前脸上都扬起别无二致的幸福微笑,呢喃着什么,好像他们不是将被冻死,而是将登入仙境。
李氏看得头皮发麻,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诡异的气氛催促她脚步越来越快,紧紧跟在姜遗光身后。
在快走出煤婆时,他们终于在一间庄严大屋里找到一个活着的小女孩。
她的家人们都死了,她也快死了。小小的身子裹着厚厚的皮裘,手里捧着半温的汤婆子,坐在凉透了的茶炉边。这么冷的天,她居然还在脱衣服,皮裘往下脱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手上实在没力气脱不动了。
看见闯进来的两人,女孩不仅不害怕,冻得青紫的脸上还扬起笑。不过叫李氏看来,那小女孩就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前方,恐怕根本没看清他们两个。
那……她笑又是为什么?看见什么了?
李氏帮她把衣服穿好,手里呵气帮她搓脸。姜遗光从院里其他地方搜寻着能点火的东西,在房间里点着顺便烧了热水给她喝,又擦手擦脸,那女孩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珠开始转了。
她其实也快死了,李氏和姜遗光做的这些不过叫她回光返照清醒些。
“你们是谁?”她好奇地问。
姜遗光一改往日冷酷之色,拿热毛巾给她捂手,和善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儿?你家就在煤婆镇,怎么还会冻着?”
女孩很失望:“你们不是煤婆婆的人?……她不来接我么?”
李氏敏锐地察觉出异样:“煤婆婆?”这煤婆镇上的人都靠煤矿吃饭,煤婆婆就是保佑煤矿的神仙,但怎么会扯到什么接不接她上去?
女孩:“煤婆婆生气了……不来接我了……”
茶炉上一壶水烧得沸腾,姜遗光倒了一碗,掺些糖进去,端着甜香热烫的一碗糖水哄她:“你做错什么了?煤婆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