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死人甚至坐了起来……他的脸惨白惨白,向他们看了过来……
一个自持胆大就特地凑近看热闹的老人此时哆哆嗦嗦张着嘴,对着台上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打破了死水一样的寂静。
近乎静止的场面跟被浇了一瓢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反应过来的人不顾一切拼命往外逃,看台外路又窄又滑,不少人吓得腿软跌在地上,可其他往外跑的人压根不管前面人怎样,还在拼命推。
不多时,台下被挤死踩死的人倒比台上还多了。
姜遗光扯下眼前白布,坐起身。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天而降的雪瀑上,当时他没觉得自己会死,也不觉得那时就死了有什么不好的。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被当成死人复活了?
他站起来,环视一圈。
离他最近的男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傻呆在原地,他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他就一下跌坐在地上,拼命挣扎地往后退。
再看身边,一共摆了九个担架,其他八个担架白布下的人微微颤动。
姜遗光心想,多了几个人,也少了几个人。褚梨和齐瑞明不在。
是因为他们没有进山洞?还是他们也“死而复生”,只是不在此处?
吕雪衣也醒了,有点迟缓地慢慢掀开布坐起身,迷惑地看着周围:“……这是,哪儿?”
声音嘶哑,像是长久不说话引得嗓子发干滞涩,听起来更似厉鬼索命。
王进吓得声音比他更干,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缩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里是……是狮子头菜市口,是……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进听到第一个坐起的鬼……或者是人?他这么奇怪地说。这叫他也奇怪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过去。
几个人陆续坐起身,活动胳膊腿等等,他看着看着,突然恍然大悟:“你们没死?”
姜遗光从身上水渍、白布,以及拼命跑远剩下不多的人群中,隐约猜到了什么,转身对他微笑:“我们只是进山的旅人,不慎被雪冻住,刚才你说,是你救了我们?”
王进惊疑不定地慢慢起身,背上都被冷汗打湿了,觑一眼几人脸色,看他们原本苍白的脸都慢慢有了生气,松口气,既怯又惧地说:“是……是我和其他几个兄弟们一起的。”不过那些人早就跑了。
偌大街市口跑的空荡荡,只剩几十个踩踏受伤的趟地上哀嚎,家人在其旁守候,没有听到台上声音,恐惧地望来,不慎和几个对视上,更害怕哆嗦了,拼命地想把人拖走往家去。
闻人敏却一笑:“这么怕作甚?你能带人把我们救回来,我们还要好好谢你才是。”
王进喏喏不敢应,闻人敏已经从腰包里摸出一把钱塞过去:“我等进山游玩,身上并没带太多,这地方也不熟,还要劳烦你给我说说了。”
其他几人都不蠢,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为何非要叫他们历经这一遭,俱装出个温柔和善的样子听王进说话。台下也有几个没走的凑的近的,看王进得了钱眼馋,也凑上来说,能得点儿银子回去买点草药也是好的。倒叫他们很快把事情原貌拼了个七七八八。
闻人敏听后就觉出不对劲,吕雪衣也凑近了小声问她,怎么他们自个儿走的时候却碰不到山村城镇,反倒上山到山顶了,被雪封在里面了,还能被人带回去?
一摸自己身上,原先是冷的,也渐渐暖起来了。王进说他们刚揭开白布时脸也是惨白的,现在脸色也好起来了。
听上去真像“死而复生”,那煤山山洞里的冰有什么奇异之处?居然能封住他们生机不叫冻死?
姜遗光心里打定主意,还是得再上山一趟。
最好……带上这些人一起。
镜外他见过煤婆镇,这个镇子,王进说叫煤山镇,因为北边有座煤山,听着和煤婆镇极为相似,却又和镜外的煤婆镇处处不一样。
他们说着话,得了银钱的那群人有几个瞧他们一个个衣裳单薄,便赶紧回家把多的袄子都带来了,还有端了热汤来的。这群人看着就不一般,出手又阔绰,说不定是哪儿来的贵人。
不多时居然于家也派人来了。
于家几位老爷本来想顺便在菜市口把几个刁民处置了,结果闹这一出,他们跑得快,叫下人抬轿子匆匆跑了。
县令老爷更是回到府里半天没喘上气,叫人去打探,问那几个有没有闹出什么事。要真闹出来他这头上乌纱帽也是不保的。此时李县令肠子都悔青了,他原本不把煤山镇的说法当回事,只以为百姓愚昧。谁知道自个儿就亲眼见着一桩,要是那几个诈尸的死人真是煤婆婆带来的,他……他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下人也不敢去,你推我我推他,最后总算哄了个傻大个儿过去瞧瞧,远远一看,那几个人哪里像死人?好的不能再好了,还和大伙儿一起坐着喝汤吃酒呢。
于家人也是如此,中途叫人打探后却听得那九人并非妖邪鬼怪,而是进山游玩的贵人,谈吐不凡出手阔绰,顿时起了心思,收拾了轿子让人来请。
于家大老爷心想,这些人在山中游玩,说不得见过他家三宝。便是没有,这些冰中走出之人也是奇货可居。
面对于家管事邀请,几人还在犹豫。管事恶狠狠对王进使眼色,王进一抖,忙道:“这次也是多亏了于家,他们使了银子雇我们进山找走丢的大少爷,要不还找不到你们。”
姜遗光心想,对上了,煤山附近百姓要挖煤也该在冬日前屯好,雪山进山艰难,这些人何必把他们带回来?原来本就是为了找人,只不过错把他们当做了失踪的于家人。
这样一来,这个于家非去不可了。他家大少爷失去踪迹,会在什么地方?
看他们还不作声,王进昧着良心道:“于家几位老爷最心善了,煤山一大半也归他们管着,有好多事都是他们办的,几位贵人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去于家坐坐吧?”
管事也笑着连连点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王进捏着银子,头都不敢抬。
这些贵人给的报酬,加上于家那位小姐送的,应该够把他爹赎出来了吧?于家人应该不会对他们怎样……吧?
第567章
眼见姜遗光准备跟着于家人走一趟, 闻人敏知机地笑道:“你且随他们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想再被拘着。”
说罢,她很是和善地问一个因婆婆被挤伤跑不掉凑近的妇人:“你们这儿附近可有什么庙?我得拜拜去去晦气, 之后再找间店住着。大姐要是能领路, 必有重谢。”
那妇人哪有不应的, 婆婆年纪大了跑不动,被人一撞一挤,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儿?开方抓药且不知要花多少钱, 媳妇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见的有捞油水的机会,怎会不愿?当下连连点头说好。
于家的管事阴阴瞥一眼,对着几个外乡人时又换上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几位, 请吧——”
傻子都看得出来于家不像这管事说的那么好,等他们一多半儿人确定去于家后,这位管事就忍不住摆姿态了。
几个入镜人没和他计较,随便吹捧几句就让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来,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于家在南方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一个进士便能叫乡里出钱建个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个乡,文曲星牌坊满当当排了一条街。
不过后面于家应该为着什么事没落了下去。
光看这管事口口声声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词就知道。真个儿发达的人家,谁整日把祖先的光鲜挂嘴边?却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着祖上那点荣耀, 时时刻刻念叨着,就指着这点东西来装点门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还是兴旺和他们没关系, 那些自吹的话都被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倒是有两点,叫他们很在意。
第一,据说于家过去数十年频频有人失踪。
从这管事和镇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风,无非骄横二字。骄横也有骄横的资本,于家世代都能出个人才。近几年却不知怎的,每一辈都有人消失,消失的还几乎都是那一辈最有出息的人物。再这么下去,于家不出这代就该衰落了。
简直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这高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但凭这管事眼高于顶的样儿,对那高人却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样儿。
他们略一打探,就听得那高人指点于家来北地寻求一片生机。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贵,举家搬迁至此。
这就更是一桩怪事了。
寻常哪有因为一点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说富贵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背井离乡。
听管事意思,他们这一支还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祖业,所图只会更大。所谓高人究竟是谁?对于家人说了什么?为何会叫于家人这么信他的话?
那厢,闻人敏跟着妇人走了。
眼看他们确实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举止不凡,渐渐的也有跑掉的人回来看热闹。大庭广众下,不便说话,妇人就央一位大婶给叫了骡车把婆婆送回去,再请个大夫,又叫两架车送他们。一路上妇人掀开帘子指着,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馆哪里有打铁的卖油的等等,途中买些吃食成衣。
煤山镇因着有这座矿山在还算繁华,上头又没人剥削,家家户户总有几个余钱,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热闹的。
看他们都不缺钱的样子,就送去了镇上最好的洛水楼,定好明天去乌坊。
哪知这些人在洛水楼根本顾不上休息,让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会儿后他们便借口要睡觉,不叫小二打扰。
他们这一路大摇大摆没遮掩过行踪,就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间里应付可能会来的人。吕雪衣跟闻人敏则改头换面从窗户跳下去离开了。
按那妇人所说,他们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烧香祈福求财求子等等,都只去镇中偏南的一座乌坊。
当他们问起乌坊是个什么地儿,那妇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骄傲地道,乌坊是他们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称庙,不是观,不建金身,不塑像,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头,就叫乌坊。
乌坊里头供着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们本地庇佑着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年幼时被一对老夫妇从煤山中带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从煤矿洞里找到的孩子,被两夫妇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脸上白净,偏生脸侧有一块小指甲盖大的黑斑,越长大这块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反把原来白净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还有不懂事的小孩编了歌谣传唱。
“阿煤黑,乌鸦黑,乌鸦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乌鸦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门时唱,唱了几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换寻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门。但阿煤生性善良温柔,从不计较,和平常一样出门干活做事。
后来,煤山镇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祸,死伤无数。危急之中,阿煤不计前嫌,拼死救下许多人命,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这让以前嘲笑过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双儿女也是她捡来的,当时也被人笑过她嫁不出去才捡了人回来养。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拿这件事戳她心窝子,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说了个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训一顿的,不教好,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从前什么样,之后还是什么样。
埋葬了儿女,埋葬了养父母后,她就在煤矿边住了下来,整日不是给挖煤的工人做饭洗衣,就是带留在上头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矿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将人领回来。
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脉络,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来越多,她脸上的黑斑也越来越大,最后盖住整张脸,盖住全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乌黑的煤。
人们却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当成煤山的山灵,尊称她一声煤婆婆,将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母亲,就像这座哺育了数代人的煤山一样。
尽管失去了儿女,可煤婆婆仍旧宽容慈悲,对待任何人都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慈和宽容。
直到她后来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从生到死,煤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山。生时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着这座山。
她虽宽和,但若有人胆敢冒犯,煤婆婆也绝不会轻饶。
至于什么事能冒犯这么一位好脾气的煤婆婆……
他们很快就要做一件冒犯的事儿了。
冬日不许进山,不许采矿。可他们哪还能等到开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说不准。
闻人敏与吕雪衣略略摸清了当地人的衣着打扮和口音,换上衣服改过容貌后,瞧着就是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了。镇上人多,总不是人人都互相认识的,他们一路问路打听,到得镇口后掏出记录的册子,上面已经画了一条线,正是当初于家所派之人把他们带回去的那条路线。
于家找的人不少,那群人回来后总有凑在路边看热闹的,就算是在家做饭的妇人没亲眼见着,听其他人说也听了个囫囵。闻人敏跟吕雪衣两人更是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