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里,入镜人们都发现这山洞不像自己初入镜时那条。姜遗光问起,才得知这座煤山共有九个矿洞,三条矿道。
至于矿洞最深处有什么,在场的没人见过,只有个不知道流传了多久的传说。
最初还没有煤山镇,挖矿洞的人从山腰开始挖,一路往下,硬是从山腰挖到了地底深处,跟挖井似的。听说是因为越往地底矿脉越多,才挖了这么深。
关于矿洞,也有个传说。当时挖矿洞的人们贪心不足,被越来越丰富的煤矿脉迷了眼,想一直往下挖看看最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从不同方向一路往下开凿矿道。
结果在他们挖到九十九丈深时,三条矿道终是汇聚在一处。
不过矿洞里到底有什么,矿工们没说,活着出来的矿工只道当时忽然看到耀眼天光。
经常下矿地干活的都知道,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亮光,眼睛会受不了的。
那群矿工当时就全瞎了。
惨叫声中,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幽幽响起。
它指责人们的贪婪,明明地上的矿脉足够他们十几年冬日的取暖,却还想得到更多。他们挖了不该挖的矿,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他就把他们眼睛剜了做补偿,从此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所以,虽然大多数镇民知道每条矿洞都通往地底,但没有人敢真正走到尽头,大家都只是听说而已。
已经走了很久,回头看时,影子仍在他们身后徘徊,挡的严严实实,火光昏黄,越往里走越昏暗闷湿,他们想离开,可此时除了继续往前,没有第二条路。
火把早就灭了,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大多被影子拉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点光亮倾泻而至,因为太黑了这点光亮刺目如白昼,让人瞬间来了精神,也生出一种自己走了太远,从天黑走到了天亮的错觉。
一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论是入镜人,还是王家送来的仆从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后奇景。
天地颠倒似的,巨大矿洞内,莹白晶透雪山上平下尖倒扣在地面,好像凹下去一个巨大的碗。上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岩壁。但不知为何,第一眼让人想到的,是雪与天在下,地在上,天地颠倒。
姜遗光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李斯率七十二万人为秦皇建造地宫,穿三泉,下铜而致椁,挖掘至地底最深处。地尽头的另一端,是颠倒的世界,在那边,天沉沉降于底,地轻轻浮上空,人们倒悬在高处的地面行走,鸟在人下方的天空飞翔。
和眼前这座倒过来的雪山
而又有一个与秦皇有关的故事,传说在某些地方,时间会停滞,甚至倒流,譬如王质烂柯、黄粱一梦,这种地方被称作乱时之山。他就曾在镜中经历过。
若按这么算,山海镜又何尝不是一座“乱时之山”?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从进骊山以来,但凡事关那位两千年前的帝皇之事,皆与“宇”“宙”二字有关。
驻扎在骊山的人们,以及历代帝皇追寻的能打开秦皇地宫的九鼎,其上纹路阵法寻常人无法看懂。他能参悟,也不过因为他明白阵法与“宇”“宙”二字有关,仅此而已。
内心种种并未表露,其余入镜人难以猜到他所思所想。他们亦在震撼之余,心中亦是盘算不断。
范辛慈仍痴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遗光看。
卢湘心道,姜遗光铁定发现了什么,但是没说,据说他素来沉默寡言,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他现在也拿不准吗?
闻人敏则是在心里释怀地笑了。
她起初也想不明白当初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镇中哪怕是于家也不像能养出杀手的样子。不过在经历种种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悄悄拉过吕雪衣,在他手上写——“姜遗光师从闫娘子,擅软剑”。
吕雪衣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明白过来!借着众人都在惊叹时机激动地扫一眼所有人。
救他们的那批人很可能是姜遗光教出来的,那追杀的那批呢?会不会也是入镜人之中的一员?
“你要下去看看吗?”向来很少说话的景嘉玉对姜遗光问。
见他点头,景嘉玉扫一眼王进和他仅剩的两个同伴,他们早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进还以为她要灭口,急忙赌咒发誓自己一句话都不会往外传,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料却听得闻人小姐说:“不,你平安出去以后,一定要将这里所有事原样告诉于家,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王进还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不料姜遗光也这么说,还嘱咐他们,不要一问就什么都交代了,要先隐瞒,被吓一吓威逼利诱以后再说,更能取信。他听得忐忑之余,免不了激动。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想办法让自己下山?
闻人敏悄声问:“你也觉得和于家有关?”
姜遗光干脆挑明:“是,于家养不出武艺高强的杀手,仅凭我们几个也难一边掩藏一边培养势力。借于家的手就方便多了。”不告诉于家,怎么能让于家幕后指使那人知道?又怎么引他们出来?
在路上姜遗光就发现了有人尾随其后,人数还不少,尽管那些人十分小心,仍旧露了些踪迹。他没有从那些人身上察觉到敌意,猜想不是来监视便是来保护他们。这些人的指使者若和于家无关,他就要想办法让于家也知道,把更多人搅进来,才能窥探到些真相。
以往要揣测的对象不是人便是鬼,如今,对手很可能是自己。这叫姜遗光难得地束手无策,他并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可能会作出何种选择,更不确定如今局面,究竟有没有自己的手笔。
……
“他们全都下去了?把你们几个放回来了?”
三天后,于家大老爷盯着战战兢兢站在面前的王进几人,不太相信。
莫非那几位以为这几个小子是派去监视他们的么?
他的确派了人,藏在人堆里,但是那些人都没能回来,按王进说的不是冻死就是摔死了,没有其他人好问,他不信也得信。
王进点头如捣蒜。
冬日本不许进山,他却稀里糊涂上山好几趟,生怕煤婆婆怪罪,结果什么事也没有。这都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祖坟冒青烟祖宗显灵保佑了。就算这样他一条不大的胆子被吓得更小,此时他什么也不敢瞒,生怕这些大人物抬抬手指就把自己灭了。
好在于家大老爷没有再折腾他,看王进满身狼狈,问过后,终于松口让他领老父回去,还一人给了几两银子封口。
那之后的好几天,王进把门一关,一心在家照顾老父,谁来都不开,忽然听到于家某位小姐重病的消息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突然重病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邻居。
邻家婶子满脸笑意:“还能为什么?遭报应了呗!”狠狠啐一口,“那一家上下病倒不止一两个了,呸,都不是好东西!早死早下地狱!”
王进嗫嚅:“也……也不能这么说,那于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报应也不该是她。”
王进不知道于家有几位小姐,病倒的那个是不是隔墙给他送银子还安慰他的那个?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叫那位心善的小姐遭罪。
邻家婶子白他一眼,骂道:“你爹还在床上病的起不来,你倒好,给仇家说话。你爹要知道几十年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给点银子就当别个家里的看门狗,小心给活活气死。”
王进气得白了脸,摔门回家,从柜子里摸出那块包过银子的手帕,想起于家大老爷,气地抬手给自己一耳光,把手帕往灶台里一扔,扔出去又后悔从还冒烟的炉子里一把掏出来,烫的他不停呼呼甩手,顾不上烫伤,赶紧把手帕丢进水盆里。
可留有余温的煤灰已经把手帕烫坏了大半。
他将手帕紧紧攥住,仿佛还能听到一墙之隔传来的,愧疚又温柔的声音。
第573章
雪停一事实属不易, 虽说后续惹来疫病,但好在及时控制住了,从各州县上报的折子来看,损失不算惨重, 至少比皇帝预想的最糟的结果好很多。
符氏后人归顺也如吹了号召令曲一般, 越来越多隐世门派现世, 归顺朝廷。
此事虽有古怪,却着实是一桩喜事。皇帝不怕他们有异心,只忧心自己知道得太少。不论这些人有什么样的心思, 她总能找到关于异人的线索,再多了解一些,总比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好。
“真奇怪……陛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赵瑛托腮望着宴席上首的女子,百思不得其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她不太敢见陛下, 所以一直回避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谁知道陛下忽然宴请百官,还叫来了不少入镜人呢。
她不好推辞,便来了。
宫中氛围和她想的不一样,人人脸上洋溢喜色, 连宫女太监们脚步都轻快, 进宫赴宴的各位大人们瞧着心情都不错。
原先因着姜遗光的缘故,不少入镜人追捧她, 赵瑛不耐烦应付,又不知其中有多少方势力的人,干脆通通不管, 围在身边的人总算少了, 就连宴席上别人也是敬过酒三杯便离开。
条案边只有她一人,赵瑛反而觉得自在, 自斟自饮欣赏歌舞。
殿中小戏子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唱,大家三三两两各自聚一块儿闲聊。她本以为一句闲话没人会留意,没料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笑。
“自然是有天大的好事。”
赵瑛猛回头,没好气道:“你躲我后边做什么?要死啦?”
凌烛摇摇扇子,毫无歉意地道了声见谅。他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古怪,看的赵瑛很不舒服,问:“什么天大的好事?”
凌烛笑得意味深长:“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对你,对我,还有全天下的人,都是一件大好事。”
啊……想必陛下已经焦头烂额了吧,她还得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这些日子不是减赋就是封赏,一连串封赏圣旨下去,整个京城都给带活泛了。
她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吗?
赵瑛白他一眼,故意道:“说了跟没说一样,平白吊人胃口。”
凌烛不吃激将法,“到时候……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大约这件事对他真的很重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抑制不住狂热与激动,看得赵瑛更加毛毛的,借口自己喝多了出去吹吹风起身离席。
离开前,她冷不丁回望一眼。
凌烛还坐在她的位置上,他正注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像是在……嘲讽?不屑?还有些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就好像在看一个马上就要跌落谷底的人似的。
赵瑛心道,这厮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我泄露出去?
转念一想,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赵瑛很早就怀疑过,除了朝廷以外,天底下还有另一股掌控着入镜人的隐藏着的势力。而这股势力蓄积的力量,和朝廷绝非同心。她和姜遗光的遭遇,或许都与这个势力有关,这叫她十分忌惮,不得不紧紧依附于朝廷,时刻对陛下表忠心。
结果因为藏梦雪女一事匆匆结束,赵瑛心知自己已经疑心陛下了。
可如果凌烛也属于那方势力。他为什么会对陛下敌意这么大?迫不及待要看陛下倒霉似的。
莫非,自己误会陛下了?
仔细想想,她的怀疑确实毫无理由。她疑心陛下因为投靠了那个势力才叫雪恶灵停手,可如果陛下是用了别的手段呢?或者他们互相利用呢?
再一想,她对陛下起疑心,似乎也是因为凌烛一句话。
真是……赵瑛不禁暗暗恼怒,她怎么这么容易被骗?凌烛随便一两句话就叫她胡思乱想这么多天。
看她被耍的团团转,凌烛这厮肯定很得意吧?
赵瑛越想越气,愤愤离席。身后,凌烛举杯,与人谈笑甚欢。
“来!都为陛下干一杯!”
……
煤山镇。
三天丧事后,来帮忙的、看热闹的、吹吹打打的人终于都散去了,把外面搭的棚子也都拆了。木屋重归寂静,除了旁边新建了一座更大更宽敞的木屋外,和原来并无差别。
齐瑞明对屋外还在发愣的男人扬扬下巴,“咱们还得带上他?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借着三天操办丧事的机会,两人算是把镇子底子个七七八八。小镇就这么点大,人又少,顶多二十来户人家,可以说这座镇子已经不剩什么秘密了。
目前来看,只有几处地方值得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