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灾祸并未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还没进镇子从远处看就感觉天阴阴地往下压,阴沉得很,进镇后,那股萧瑟的死气更浓,家家户户挂白穿孝,人人脸上惶恐不安,仿佛都在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运。
第一个人发现进山的勇士们回来了,他们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
“你们找着灾星了?”一人不敢置信地问。
上山回来的人中,带头年轻人自得又遗憾道:“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他,这灾星说其他人都进山洞死了。”
一个头上挂了白的老人从家门口出来,看了看:“死了好,死了就太平了。”
彭明志低着头,听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贬低他,再拖着他绕了大半个镇子,叫所有人都知道丧门九星给抓住了一个。
之后,就该送去乌坊,交给煤婆婆处置了。
这群人是从冰里被发现的,很可能就是煤婆婆对他们的处罚!于家人为了找什么大少爷,把他们从冰块里放出来,从山上带到山下,才会把灾难带出来。这几个扫把星该死,于家也逃不掉!
彭明志被绑在囚车上,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将他一圈圈往里送。在他后边还有几个同样被关起来的人,听说是当地县官和他的师爷们,也被愤怒的老百姓们绑来了。
于家的人听说死的死病的病,就剩老弱妇孺,家产被抢了不少,但好像有人保护于家人,所以没抓来。
算过吉时,开祭坛,人群围在墙边安安静静,仅剩的乌女们围着那口井唱响不知名颂歌。而后,她们打开井盖。再次宣扬一遍囚犯们的罪过后——
人们将犯人们一个个投入井中。
彭明志是最后一个被扔进去的,重重摔在其他几人身上。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摔伤。井下没有水,很深,约有一丈来高,四壁黏了湿漉漉的冷冷的青霜。再往上看去,圆形井口被人慢慢盖住,就像天狗食月时,月亮被一点点遮住的样子。
彭明志从别人身上下来,慢慢挪到一边,他发现有几个还活着,踢一脚叫他们清醒过来:“别睡了,我们得想办法报仇才是。”
“报……报仇?”黑暗中,一个人苦笑,“进了这里,怎么可能出去……”
“为什么不行?”彭明志阴鸷道,“外面不可能一直有人看守,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出去。”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你还是别想了,你不知道这井里有什么……”
彭明志反问:“能有什么?”
虚弱的声音回他:“煤婆婆的尸骨,就埋在这口井下。她会看着我们……凡是送进来的人,最后都只会尸骨无存。”
彭明志一怔:“你怎么知道?”
那道虚弱的声音笑起来,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就是和年轻县令一块儿被抓来的师爷。
师爷十分冤枉,他什么也没做,况且他不是跟着这任县令一块来的,他本来就在衙门里当差,上一任县令在的时候他就当师爷了。结果现在好处没捞着,自己和家人却都要给那个蠢货陪葬。
不甘心也是无用,到这一步,除非煤婆婆活过来,否则他和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师爷到底是不想死的,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这个“灾星”上。
从冰雪中复苏,实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次能靠他活着出去呢?抱着这个念头,师爷有问必答。
师爷没说完,彭明志已冒出满头冷汗,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陷入思考。
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尸骨……
彭明志还记得,初次到乌坊时,所有入镜人都感觉到这口井的古怪之处,仿佛底下封着某种巨大的可怕怪物。
如果真是煤婆婆的坟,那……煤婆婆就不像他们听到的那样,是个善心的神了。
他们从井边经过,察觉到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姜遗光还说过,他从井下感受到了很深的怨恨。听起来有点不像真的,不过入镜人和鬼怪打交道多了,多少也能分辨一二。彭明志很确定姜遗光没说谎。
因为,他在井下也感受到了……
——彻骨的滔天恨意。
休息好一阵子,缓解身上疼痛后,彭明志决定自己必须查清楚井下之物。
他身上藏着的碳粉与火折子因藏的隐蔽,没被收走。彭明志用摸索到的破衣服撕碎绑好,小心地点起一团火。
点火时他一直很小心,因人死后不久尸身便开始鼓胀,毒气从七窍中溢出。这种毒气活人闻了生病,要是碰上火,还很容易炸开。彭明志也是摸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新死之人才敢这么做。
井底成狭小圆筒状,四壁光滑,地面凝了厚厚一层发紫的血块,血块中凝着成百上千细碎白骨。
他耐心寻找,终是在某处角落摸到一块略略凹下去的门板,上头的锁都要绣了。
干脆利落踹开门,等片刻后推门进去,里面场景叫他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座一人高、并未摆放神像的神龛。
布条烧出的光很微弱,他有些看不清神龛后放着什么,走近几步,惊恐地发现后面原来放着口小小的棺材!
应该是煤婆婆的吧?
彭明志百思不得其解,有好好的墓不做,干嘛要在井下放棺材?
他走近几步,更是察觉到的令人喘不上气的怨恨与恶意扑面而来,压得他难以迈步。
彭明志很想跑,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上前去,慢慢看清了神龛供奉的牌位上的字。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
惨案过去多日,四九都快过了,灭于家十几口的凶手还是没找到,恩人倒是现身了。
那恩人头戴灰斗篷,不显出真容,可他出现的时候,当晚亲眼见了惨案的于家人都认出了他来。现在管家的人马上叫家人把其他客人送回去,在府上念经的和尚们也移到后院。他自己小心地请那人上座,又忍痛从账上支了几百两银子好作谢礼。
这不仅仅是恩人,更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于家人早就感觉近日家中运势不顺,说不定托这位高人的福,能给于家转运呢?
恩人什么都没要,问过于家近况后,提出去祭拜的地方看看。于家的男人们簇拥着陪着去,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前边还好说,后面不知哪句话不对,叫恩人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恩人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叫他们送,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几个于家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不断商讨,终于确定了那句叫恩人愣住的话。
他们无意间提到,自己这一支虽说是本家,可祖爷爷确是从北方回来的,小时候走散了,长大后一路找回家。
起初于家人以为他上门讹钱,因为他容貌尽毁,一身破烂,还有些疯疯癫癫。但是他执着地说自己是于家人,还能念出族谱,于家人半信半疑把他放进来。结果这人对于家祖宅很是熟悉,一看就是没来过但有人和他提过布局。再滴血验亲,验过身——于家不少人都生有六趾,或者第五根小趾头上长了两个趾甲,他竟真的有。
发现他居然真是于家人,主家的一位长辈就做主收下了他。
不过于家人怎么也想不出这段往事能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还是他们祖爷爷那辈欠下的债?
一老人突然道:“我……我想起来了!你们还小,不知道,那时候……”
他环视一圈围着的小辈们,说起了那位祖爷爷的事。
几十年前,祖爷爷病重,在床上熬了几个月才病逝。当时他还小,也要去侍疾。祖爷爷平日多是安静地躺着,有时糊涂了,会整日整夜念叨一句话。
——绝对、绝对不要去北方,不要进雪山,他和妹妹都丢在了北方的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那时候祖爷爷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他只以为祖爷爷说胡话,问过长辈后,长辈们都叫他别放在心上。祖爷爷的确从北方回来,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妹妹。
姜遗光走得飞快,三两下甩掉跟踪的人,脱掉灰袍后回到自己布下的小宅里。
他终于知道于修谨的去处了。
只是他想不通,于修谨是如何回到几十年前,又是如何离开小镇千里迢迢找到于家的?
刚踏进宅子门,姜遗光已敏锐地察觉不对,往小院角房奔去,推开门,里面本该绑住的人果然不见踪影。
范辛慈不会轻易离开,所以……
他猛回过头躲过一刀,扣住那人手腕旋至身后,将他反压在地。
“果然是你。”
吕雪衣冷笑:“当然是我。”
“我早就说过,你们做的越多,越是把事情往原本的轨迹上推!你要是不来,于家人就根本不会遭难,也不会要迁到北方!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可惜啊可惜,你根本就没明白我的用心,我真怀疑,你这种没有人情没有头脑的怪物,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姜遗光不为所动,问他:“范辛慈呢?你杀了他?”
吕雪衣自得道:“当然!要不是他杀了于家那么多人,于家人怎么会想起来什么诅咒?你居然还可笑地要保他。”
姜遗光说:“可笑的是你。”
“你自以为我们不参与,事态便不会和原来走向一样。可你是否想过,入镜人不参与,改变的是于家人的命运,不是入镜人的。”
“你保全了于家人的命,你自己的命……你想要吗?”说话间,扣在吕雪衣喉咙上的五指越来越紧,后者脸涨得通红,拼死反抗却无法挣脱。
又一击风声袭来,姜遗光闪身一躲,吕雪衣趁机扯开他连滚带爬跑到一边,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方才偷袭姜遗光的,却是一直以来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范辛慈。
吕雪衣找到他后,没有直接报仇,而是劝他,姜遗光如果活着,他一定会不断眷顾其他人,不会只看着他一个,姜遗光活的越久,身边就围着越多人和他争。
只要姜遗光死了,他就永远属于他了。
让姜遗光的命了结在自己手上,活着的最后一刻只能看着自己,就算变成厉鬼,也只报复他一人。
范辛慈当然会心动。
第578章
井底, 彭明志犹豫良久,打开了面前的棺材。
避开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散开后,他慢慢凑上去。
火光昏暗摇曳, 小小的棺材里躺着一具蜷缩的白骨。大概是眼花了, 彭明志甚至感觉骨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再仔细看时,又不动了。
彭明志小心地检查起这具骨头——毕竟也是历经多劫的入镜人,学过几手验尸功夫。他瞧着这具骸骨的确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 骨架纤细,手足处骨架均有弯曲折损,一看就是生前干过苦活,但验不出致死的外伤,也并无发黑处。
难不成真像镇子里的人说的那样, 是寿终正寝?那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彭明志心道,若只是因为人死后都会变成怨憎恶鬼,他这头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又仔细看过一遍,突然发现这煤婆婆的右脚居然有六根足趾。
这件事倒是没听过,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知道吧?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先记下再说。
尸骨验完了,没查出什么来。彭明志又环顾四周, 再次思考起为什么要把煤婆婆的棺材放入井下,还在井下开辟出一小间石室。按理说石室中该有点东西,可这里头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他还幻想过里头有密道可以直通外界出去呢。
听说这间石室还有棺椁入井都是煤婆婆自己生前决定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彭明志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沿着棺材转一圈,摸了又摸,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抓住棺材头尾,手上用力,试图推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