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里是……骊山地宫?” 姜遗光没想到在自己入镜时期,秦皇陵地宫竟然已经打开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画、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颇为相似。而能让一国之君亲至之处,也只有此处了。
入皇陵的那些阵法是谁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还是因为幕后之人的缘故?
他入镜的这些时日,镜外究竟过去了多久?
两人皆满腹疑问,见暂时似乎没有危险,一前一后进帐篷坐下。
陛下先问起姜遗光在镜中情况。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记忆都快想不起来,那些和他一同入镜的人们,煤山镇、阿煤,和镜中能令时间停滞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灵魂笼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见了许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之事。
他曾猜到阿煤的“死而复生”并非复生,更像是在时间长线中,将那人从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捉过到死去后的时间取而代之。
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圈子里行走,路中有一块石头,当他碰到石头就将这个人挪到石头前,让他以为自己跨过了这块石头。但石头依旧存在,不会消失。
所以,煤山镇所有镇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好了。他们一直被困在名为时间的轮回圈里。
后来,整座煤山镇“死而复生”。吕雪衣也一道复生,彭明志却没能活过来。
吕雪衣不明白为何,姜遗光却清楚。因入镜人的“复生”并非和煤山镇镇民算作一道,而是几十年后的景嘉玉所为。
她对煤婆婆许下了一个心愿。
彭明志早已被火烧死过一次,正是因为景嘉玉的心愿,煤婆婆将还活着的他从过去带回。也正因此,他不会有第二次复生的机会。
和彭明志一样,范辛慈也因景嘉玉的心愿复生。
煤山镇第一次灾难后,他一路从南方回到镇外住下,一直一直关注着吕雪衣。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历经下一个四十年。
初入镜时追杀他们的人正是范辛慈所养刺客。四十多年后,于婉贞和王进失去的孩子也是他带走的。
那时,范辛慈并不知道,他杀死的那个小女孩其实是王进后来调换的。于婉贞的亲生女儿在刚分娩后就被彭明志带走了。
范辛慈死而复生一次,以为所有人都可以复生,他想阻止一切的发生,便一直养着刺客,想杀死所有的入镜人——包括他自己。
但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他在镜中“寿终正寝”。
其余入镜人的结果也被他看在眼里。除他以外,无人生还。
他们跳进了煤山镇轮回的怪圈,便无法逃脱。
姜遗光自己也属实是侥幸,他猜测煤山镇的时间可以逆转甚至能形成轮回后,便明白该怎么做了。
阿煤提到雪山山底正中的山洞,能让自身时间停滞,那便是他的生路。
“所以……你真的待了四十年?”女帝无比震撼,“你现在还记得清多少事?”
换做是她,莫说四十年前,四年前的经历也未必能记熟,而且按他所说,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山洞中,从未踏出去一步。
姜遗光:“大抵都还记得吧。”虽还有些陌生,但并不妨碍。
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本不该这样快离镜才是,似乎有什么影响了镜中死劫。
陛下想起他在山中等了四十年,虽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可四十年的时间停滞,怎么也会饥饿吧?于是找出些糕点,又亲自倒茶递过去。
姜遗光并不推辞,转而问起镜外发生的一切,很快就明白自己入镜后发生了什么。
守陵人来投,他们似有奇特威能,大多入了骊山司,助骊山司众破解阵法,几个月前算出地宫之位,而后选定地点开洞入皇陵。这么一来,确实比走原路进皇陵快些。
那位名叫傅伯的人让他很在意。
“陛下没有查出他的身份吗?”姜遗光问。
女帝叹息:“朕派人查过,怎么看都没有问题,现在想想,都是假的。”
若只是伪造身份还好说,她更担忧的是自己派去查探的人都被收买了。
“朕只是想不明白,以那位的能耐,若真要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他何必将朕哄下来,又煞费苦心地把朕困在这儿?”
皇帝起初以为那人让他下墓,是因为在墓中发现了什么秘密,让她下来做些什么。
结果……只是让她下来送死么?
她说完自己的经历,就见姜遗光有些微妙地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
她道:“你若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不必担忧冒犯。”
姜遗光说:“我出去看看。”
女帝随他一道出了帐篷,看他在墓室里转悠,时不时蹲下嗅嗅闻闻,又问她出现的影子的情形。
“陛下,事情恐怕不像您想的那样。”女帝头一回看到姜遗光这副凝重的神情,“镜内镜外,在融合。”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言何意?”
姜遗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真正感到毛骨悚然。
皇陵地下藏有一处乱时之地,又栽种一棵连通阴阳的古树。如此一来,岁月与六合混乱,在乱时之地踏出一步,可能就跨越了万里远,打个盹,可能就来到几十年后。乱时之地与阴阳交汇处的力量外溢,竟渗透到了镜中世界。
她所见到的黑影,竟来自于姜遗光镜中死劫!他在镜中碰到的鬼魂,离开山海镜来到了阳间!
按姜遗光所说,煤山镇遭劫时,镇上就遍布着一模一样的黑影,还有焦糊气味。
或许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那些影子没有伤害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姜遗光更是想到,会不会正是因为陛下带着他的山海镜来到此地,才让他能提早离开?
女帝深深吸口气,闭目缓缓吐息。
还好,不是幕后之人所为,看来只是意外。
一念过后,又不禁悲凉,为何鬼怪邪祟肆无忌惮,人却只能苟延残喘?
她不甘心!
想明白了,她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对姜遗光拱手鞠礼:“如今那人定下在地宫深处见面,一切该有个了结,还请姜卿助我!”
姜遗光托起她,并不觉得荣幸,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也该和那人会面才是。
女帝将陈姑娘留下的册子交给他。册子上记录的不光有路线,还有些陈姑娘自己也没明白的机关、密语、阵法雏形等。姜遗光一翻便懂了。
借着这本册子,和女帝忆起队中人引路时的话语,两人一路向前行。
女帝仿佛能体会到陈姑娘所写傅伯带路时顺畅无阻的感觉了,对方熟悉的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一路上不仅没有机关挡道,没有恶鬼亡灵作祟,就连出现的鲛人也被他顺手解决。
“你怎么会这样熟悉?”她禁不住问。
这地下墓室所有的路线都参照九鼎阵法所建。姜遗光将九鼎阵图研究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
姜遗光没有走进放着巨大棺材的房间,而是选了另一间墓室。推开墓室正中摆放的青铜战车,墙上便显出一道门,破解机关后,打开门,里边是间不大的空室。
踏进去,房门合上,头顶簌簌作响的轱辘摩擦声,脚下一阵不稳,好像踩在浮空的木板上。而后空室载着两人晃晃荡荡慢慢往下降。
女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法下降,她都做好爬长井的准备了。
两人静静等待,约莫一刻钟后,他们都听见四壁传来的平静水声,一直持续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水声终于停止。
“刚才经过的,恐怕正是黄泉水。”女帝叹道。
刚才她一直闷闷的不舒服,总有种被窥视的惊惧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是听到数道低微的嘶吼。
可明明第一批下墓的人都未曾提及此事。
姜遗光道兴许是他身上山海镜的缘故。鬼魂从他所携镜中出来,这面镜会吸引黄泉水中漂泊的鬼魂们。
一直一直往下降了很久,最后终于到底,女帝想往外走却趔趄一下,就像坐船坐久以后刚踏上岸时那样飘飘忽忽站不安稳。
姜遗光倒还好,门开后,也是他先走出去,仔细地望向四周。
穿过一间间或广阔、或狭窄的宫室,最后来到一条更加狭长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无意外,那棵树就在这条道尽头吧。”姜遗光说,“陛下,将军令三百人在此留守,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指指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我感觉到,前面没有人。”
女帝并不意外,在这个鬼地方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意外了。
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
长道幽邃,前方黑暗无光,阴冷又闷湿,总让女帝生出一种前方蹲了个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凶兽的错觉,她好像正在走进一条不归路似的。
“果然,他们都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姜遗光蹲下,他闻到了血腥味。皇帝适时取出一颗夜明珠,凑近照亮看,前方地面大片暗色的红,缀着些许不知名的银亮碎片。但若将夜明珠移走,那些碎片又看不到了。
姜遗光伸手点了点血渍:“已经干透了,这滩血至少在两天前留下。”
他接过夜明珠照向更远的前方,那里,深色血渍连成大片,墙上也溅满暗红碎块。
女帝沉默半晌,道:“……果然,都没了。”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国君无能,便是倾国之灾。
“陛下,要停下休息吗?”姜遗光问。
女帝摇头:“不,朕不累,继续走吧。”她不能耽误。
“还有件事,朕不曾提及,将军告诉过朕,赵姑娘……也进了这扇门。”
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有多好,没有哪个入镜人会不知道。就算姜遗光一直被传无心无情,她也不免担忧。
不料姜遗光依旧平静,不见一丁点悲痛:“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赵瑛死去,知道傅伯身份的人又少了一个。
皇帝想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当真无心无情……
往好处想,不会轻易为对方所用,但也无法为己所用。
而现在,她实在拿不出多少能打动他的筹码了。
姜遗光推开面前的漆黑小门。
门后,点点温柔的银光好似月华一般洒下,姜遗光走进去,皇帝没有犹豫地也跟了进去。
一棵倒悬生长的苍天巨树映入眼帘,树冠极大,枝叶茂盛,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微微银光,极为虚幻朦胧,甚至带些奇诡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