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明白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放心吧。”看一眼徐福,又对皇帝道,“我心中有数。”
却原来……方才皇帝在镜中所见,不仅仅是她的半身。她的念在刀锯地狱中受折磨,亦在不断向上爬。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怎么的明悟过来,这么多年,他们对山海镜的猜测都错了。
全都错了!
山海镜中地狱十八层,死劫十八重,镜外人每过一重劫,镜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层。
等到十八重过完,会发生什么?
——取而代之。
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才是入镜人追寻了千年的长生不老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福一直在暗中关注姜遗光,又为什么一定要带他下墓了。
其余入镜人凡根未尽,七情六欲总误事,唯有姜遗光,才可能抵达那十八重地狱的终点,而后……恶念取而代之,打开两界大门。
她对着徐福道:“即便看见又如何?你要拿他做筏子,来换得阴阳交融?你、凭什么,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
徐福只是平静地注视她,语气古怪:“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吗?”
皇帝再不惧他:“你该不会认为天下人都愿意赴死吧?”
徐福静静看她,目光慈和悲悯:“人的一世不过是从襁褓到棺材的旅途,世人愚昧,才会恐惧终点。”
他面向孽镜台,慢慢走去,来到姜遗光身边,平静道:“唯有死亡才是永生,是平等,无苦无厄,永登极乐。”
皇帝辩驳:“人死后即便有鬼魂,也不再有生前思想,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感受不到苦厄,既无苦厄,又何来极乐?”
徐福只是笑看她:“因为你恐惧死,死亡于你而言是未知,你才会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死后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
皇帝道:“我的确不明白死后世界,可我见过鬼怪邪祟,若死后有冥界,冥界鬼魂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只知破坏屠戮。没有人会想变成这副模样。你若真按自己所说,为了天下苍生,何不睁开眼看看黎民百姓?”
“没有人愿意送死!你既知世间众生苦,更该知道不论多么艰难,人总是在努力活下去。你既知苍生苦楚,却不是想办法改善,而是送所有人去死?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插手都好,而不是替所有人做决定!”
徐福:“正是因为我看过千百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人最后的归宿。你对于死亡的想象,恰如蝼蚁之于人类,人类之于天地万兽,因为不懂,便可傲慢地认定为浑噩无知。”
皇帝:“难不成鬼也有……”
徐福:“你不是鬼,又为何断定鬼没有神智?”
“再有,你以为我剥夺了人的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有哪一个人是自愿来到这世上的?谁问过胎儿是否愿意出生?”
皇帝竟被问住了,张张口,好半晌才道:“……总有人不愿死,虽不知自己为何降生,可活着才有希望,若有活的机会,谁会愿意死?”
徐福:“人又为何会害怕死?”
皇帝答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死后再想做什么也无力回天。”
徐福摇头:“你只是不明白死后世界,恐惧未知和无能为力,可你且看,人在出生时对世间同样未知。而令人无能为力的,又何止一个死亡?”
“被诸多苦厄磨砺才会恐惧死亡,他们又将这愚钝麻木的恐惧传给下一代。”
“再者,你说没有人愿意死,可也没有人想要承受贫贱、病痛、欺压、天灾、战乱,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这些?”
皇帝竟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她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辈,无法昧着良心说百姓们过的很好,可是……可是……
姜遗光没有说话。
徐福继续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
“生命降临之初不过一张白纸,不知生与死为何物,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不知自己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唯有迷蒙啼哭。只有他们的父母家人在欢笑,在高兴,因自己需要子嗣后代,需要衰老时后代供养,因他们也是这么来到世间的,便将此举冠为赐予生命。”
“而后,人长大,家贫者为一点口粮日夜忙碌,富贵者为传承富贵殚精竭虑。他们只知要活,却不知活着为何,只知吃穿住行,到了年纪便再生下一代,周而复始。所有活着的意义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后自己说与自己听,可却不知,生与死,从一开始便不是对立,也没有任何意义。”
徐福:“人们本也不该惧怕死亡,世间所有人本都该不知死之痛,是人们恐惧未知,害怕别离,才认定死为最苦难之事,又认定夺走他人性命为罪大恶极。”
“人出生时不能选择家世运道,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会死亡。不出生,便不会死亡。你为何认为父母之于子女是给予生命,却认定我在剥夺?”
皇帝一时间竟难以辩驳,她只觉得说的不对,可又无法指出哪里不对。
徐福:“你想错了,你一开始就认定我居心不良,却不知我也在给予,我送人们提前到终点,给予世间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死亡,给予尘世一个清静。”
“宇宙浩瀚、天地广阔,人世间本就荒谬痛苦。”
“当所有人都变成灵魂,回到最本质的模样,世间不再有贫富贵贱,不再有疾病衰痛,何尝不是极乐之境?”
姜遗光:“原来是这样。”他母亲曾留下几句话给他,最后一句:一切皆虚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似乎也被说动了。
皇帝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他被说动,紧张地抓住他:“姜卿,不要信他,他这是诡辩……”
徐福将手笼在袖中:“既是诡辩,你辩过我就是了。”
皇帝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徐福没有说假,她无法辩驳,她无法昧着心说百姓生活和乐——不光是鬼怪的原因。即便没有鬼怪,仍旧会有贫穷、疾病与不公,百姓命如草芥,任何一点风浪都会叫他们倒下。
她立誓成为明君,可即便身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要叫人人衣食富足,人人安乐,她……做不到。
她第一次在心底对自己发问:既然生来痛苦,生之意义为何?
徐福道:“我活两千余载,见过帝王不多不少,你倒也担得起体恤百姓一词,既然如此,你便不要阻止我。”
皇帝颓然:“我,我……”
可她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福对姜遗光伸出手,“走吧。”
“你们要去哪?”她心里有不妙预感,伸手试图拦住。
徐福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竟叫她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徐福把姜遗光推进业镜台中。
姜遗光像冰融在水里那样,融进去不见了。
第614章
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消失在镜中, 皇帝跌落在地,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姜遗光进了孽镜台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和徐福的谋算有关, 说不定就是要他打开两界大门。
至于姜遗光的态度, 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愿意, 徐福也会想方设法让他愿意。
到这个地步,该怎么做?
真的……要让人间变成阴间吗?
她还能做什么?
见她一脸失魂落魄,徐福倒笑了, 在她身边坐下:“真有这么害怕死吗?”
皇帝:“你若不怕,为何自己不去?”
徐福:“我自然不怕,我已求死多年,可偏偏,我死不掉。你不必忧虑, 当一切结束后,也该到我了。”
皇帝:“你……死不了?莫非不是你自己追寻的长生吗?”
徐福发笑,拍拍自己膝盖站起身:“长生……哈哈哈哈,世间帝王追寻长生, 临寿终之人追求长生, 没有人想过长生的代价。”
“人人都以为长生是赐福,可于我而言, 长生是诅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为什么要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我还能睁开眼……”
“一人长生, 不如人人长生。”
皇帝心中一窒:“你……”
人人求而不得的长生,他竟不想要?
还有, 这句人人长生……
皇帝一瞬间福灵心至,该不会是将所有人脱去肉身只留魂魄,以此得长存吧?
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在赐福众生,而非剥夺。
是了,正因如此……他才能轻易收拢那么多手下,能轻易策反所有人。谁人不想长生?
因他的信众太多,搞的皇帝都开始怀疑是否死后真的能保留神智了。
若按他所说,死后褪去凡胎,灵魂不灭,仍有意识,不必再为衣食住行烦忧,没有病痛。谁还想活着?这和传闻中的成仙有何区别?
她正思索,徐福却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皇帝谨慎道:“我只要知道他在你计划中就好。”
徐福道:“不愿去便罢了,我的人也该到了。”
皇帝诧异,反应过来后马上仰头往上看,仿佛能透过层层泥土与砖墙看到地上营地的亲信们,她当然什么也看不到,更恨徐福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叫她心神不宁。可她更清楚,徐福不屑拿这种事骗她。
驻地里一定有事发生了!
骊山驻地里正热闹,人群来来去去,却都不是原来驻守的人。
京中摄政王接到线报,疑骊山司众和三位将军有不臣之心。京中入镜人为首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除却三将军之中天衢将军带军下墓外,余下二位将军连同隶属皇帝的官员皆以清君侧名义收监,近万军队拆散后一批一批关押起来。
原本要是陛下还在,倒也不会变成这样,但偏偏……来人搜过营帐后,发现陛下不见了。这些日子里露面的陛下被当众掀掉人/皮面具。
这下两位将军叛变之名再无可抵赖,除非陛下亲自出面,不然没有人能洗清他们的罪名。就算他们没有叛变,一个看护不周的帽子总是跑不掉。
凌烛在营地中很活跃,不断打听姜遗光下落,听说他还没从镜中出来,山海镜一直被陛下贴身带着。如今陛下不见踪影,那姜遗光……
一入镜人问:“凌兄,四处都找遍了,不见陛下踪迹,你觉得陛下她会在何处?”
凌烛心下暗笑,自然是跟着天衢下皇陵去了,要是她碰上那位……面上却严肃道:“陛下有难,兹事体大,你该在驱邪司听令,怎的在我这里打听说闲话?”
那人吓走了,凌烛来回踱步,抑制不住地发笑。
那位终于召见他了,他自该尽快追随而去,亲眼见证极乐之境的降临。
可惜,此次前来的不少人被蒙在鼓里,有些甚至真心以为是来替陛下清君侧的,异人之事,不好大张旗鼓宣扬。唯有那位异人事成后,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抛下一句话:“明日巳时,不要耽搁了。”几步迈入人群,消失不见。
凌烛不知这人是不是明孤雁,他疑心明孤雁对那位不忠,但没有证据,只得作罢。
翌日巳时,凌烛领着数十入镜人、近百近卫军,连同各地来的“同僚”们进入洞穴。异人叫他们下来,早便派了人等候,那人样貌寻常,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叫大家跟紧,人齐后,便一路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