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皇帝、引路人与符轮都跟了上去。
扶桑木不再,黄泉水滞涩冷凝,孽镜台镜面封起,正反两面只剩花纹。
徐福将山海镜握在手里,五指捏紧又松开。他想照一照,又怕自己贸然行事带来灾祸。
仅害他一人便罢,他早就该以死谢罪,可他仍担忧天下百姓。若他想错了,这并不是解决之道,反而会真正打开大门,他该怎么办?
徐福站在原地静默良久,最后坐了下来。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更不忿为什么要让他一人牵扯到天下苍生安危?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做,静坐一个时辰后,他起身离开。
在踏出洞穴前,他闻到了新鲜的血气。徐福顿时警觉起来,伏在洞口后,小心地探出头去。
外面没有人,没有鬼,只有满地狼藉,和拖得到处都是的残肢。
徐福张张口,不知说什么,他慢慢走出来,蹲下去看,又拿出罗盘和草棍算卦。算到最后,他深深吸几口气,用尽力气才站起来,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鲛人。
是鲛人干的。
而这些鲛人是……是曾经和他第一次出海的将士。
第一次,他匆匆逃离,虽在水中见到古怪黑影却也不敢深究。
“原来你们在这里……”徐福惨笑道,“你们居然,一直在岛上。”
他听蓝氏说过鲛人,鲛人分两类,第一类便是和传闻中一样,雪肤花貌,不论雌雄皆蓄长发,有美丽的容貌、鳞片和能蛊惑人心的歌喉。
第二类完全相反,人身鱼尾,样貌却丑陋狰狞至极。这类鲛人并不属于阳间。
“不论是哪一类鲛人,都可炼鲛人油,制鲛珠。鲛人油可点灯长明不灭千百载,鲛珠能滋养生魂。只可惜,将鲛人炼油容易,令鲛人落泪珠绝无可能。”
“鲛人能感知附近同伴的气息,若察觉附近有鲛人油与鲛珠,它们即便踏刀山火海也要赶过去。”
耳畔想起蓝氏所言,又忆起蓝氏徒孙阿洛曾转告过他,蓝氏曾觅得鲛人,她便是靠鲛人油才完成九鼎阵法的封锁。
徐福心狂跳起来。
四面八方都出现了鲛人,像饥饿的蛇蜿蜒靠近。十几年过去,它们的面孔早就变得陌生,可徐福挨个看过去后,一个个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
徐福引着鲛人离开这片诡谲海域,当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褪去后,他回头看去,那座小岛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把不属于阳间的鲛人带出来了,但徐福觉得赌一赌也是值得的。毕竟世上已经有邪祟侵入,他带来鲛人,也是为了更快打开秦皇陵,驱逐龙脉阴气。
上岸后,他托人转交不少银钱给那几名死者家眷,自己则往南下,而后在长江口坐船准备去往长安城。
历经战乱的港口恢复生机,来往客流如织,船行如梭,岸上挑担的扛大包拉纤的各精壮汉子络绎不绝,也有小儿蹦跳来去,颇有一番盛世之象。
徐福不由得驻足船头看去。
他有多久没见过盛世之景了?好像记忆中一直都是战乱、苦役和世家欺压,百姓脸上永远都是和大地一样闷沉的苦色。
一到长安他就开始打听,准备求见文帝,结果……听到了他早就被赦免封国师的消息。
徐福只是愣了愣,就抛到脑后,即便他早就知道,也绝不可能出来接受这所谓的国师之位。
然后他就被文帝再度封为了国师。
文帝乃高祖第四子,在他之前,朝中大权一直由吕后一手掌控,名为太后,实则女帝,直到吕后病逝,文帝才得以即位。
而且不知吕后是否临终前有所悔悟,她将阿洛和自己亲信留下,把一切真相转告文帝,叮嘱他一定要迎回徐福,否则大汉危矣。
格外信奉鬼神之说的文帝以大礼迎回徐福,不问长生,只问天下长治久安之法。在得知必须打开秦皇陵探查龙脉后,文帝略作考虑,答应下来。
第618章
文帝十一年, 天降异象,南海有高人来朝,自称姓徐,进献鲛人, 文帝大喜, 册封徐姓道人为当朝国师。
国师上任后就前往骊山皇陵了, 吕后掌权后期将周边都清理个遍,如今这骊山内外都是朝廷的人,镇守皇陵的将士更是文帝心腹。
徐福破解阵图不得, 转而引鲛人入山。
鲛人嗅到鲛人油气味后发狂,在山中遁入土地如入水中,以徐福意想不到的速度挖凿出一条地道。
历经诸多,徐福已不再轻易为小事心生波动,既然地道打通, 后面的事就好办。
姜遗光、皇帝与引路人跟在徐福身后,踏入地道。
符轮道自己实在不能承受孤独之苦,继续下去恐怕会发疯,于是在上次出海时他就穿过孽镜台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本也想走, 可站在镜前,她又改主意了, 还是决定留下。
此时大汉国力渐盛,却渐生鬼魅祸乱之象,各地频频有邪祟之事传出。文帝生性节俭, 不愿劳累百姓, 或苛捐杂税叫百姓受苦,从即位起便轻徭薄赋、废除酷刑。
但各地日盛的鬼祟之事让他明白事态紧迫, 不得不做出取舍。文帝暗中命亲信广集齐各地死囚,押送至骊山充做劳役,又不断敛财。期间有人上奏,被他压下去,又是好一番官司要打。
徐福不管文帝怎么做,他要是连这些也解决不了,也不必坐这个皇位了。
地道打通后,连通的却不是地宫,而是地宫更下一层,更幽深之处。
挖凿的劳役吓得跑出来说绝对不干了,他们一直挖到了阴曹地府!一锹子下去,土里竟涌出鲜血,还跟铲进人肉里似的发出一声哀嚎,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威逼利诱都没用,再怎么说不会影响他们,劳役们也死活不肯再往下挖,他们宁愿被砍头。徐福失了耐心,想到这些本就是死囚,他连同朝廷派来的能人异士,以巫蛊之术将这批人变为活死人。
仍有神智,会说话会走路,但只会听话,主人说什么便不要命地去做。
数万死囚,就这么变成了不知疲累的“劳役”。挖掘进度大大提升。
至于这批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关心,反正他们本就是死囚,总要死的。
皇帝叹息:“他变了。”
以往徐福不说怜惜百姓,却绝不会用这样阴损的法子。
许多人做恶时不会认为自己在作恶,他们会想法子给自己找理由。徐福现在认为这批人是死囚,可以不计性命,将来就会认为重犯的命不必在乎,再往后,也难怪他会变成那样,底线总是一步步打破的。
姜遗光破天荒地说了很长一段话:“太平时代尚可,乱世中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不可能再维持善心。匪徒乱党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善放过他,要活下去的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善良就不抢走他的口粮。他确实很强,寻常人伤不了他,但他的善心会让他走上自灭的道路。”
皇帝没有说话。
他不需要回答,盯着皇帝继续道:“善良会催生愧疚,愧疚到极点会痛恨自己无力,活的越长,愧疚越深,最后都会变成恨与麻木。你坚持不愿回去,却又不愿放下,会变成什么样?”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握紧,姜遗光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她最脆弱之处。
她感到恐惧,不是为姜遗光,而是为自己。因为她真的渐渐麻木了,不管再怎么震撼的事,见得多了自然就不再稀罕。
她甚至有时开始怨恨,为什么人们从不吸取教训,要一直做蠢事?为什么地主豪绅不榨干百姓最后一滴血不罢休?为什么不愿意享受太平生活?
为什么,人的贪婪永无止境?
她像一座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姜遗光说完后就离开了,过了一阵子,皇帝找到他,神色依旧憔悴,却再没有了彷徨。
“姜卿,多谢你点醒我。”她道,“下一次,我会回去。”
一等又是三年。三年间,徐福一直在骊山,文帝十四年,匈奴不再满足于试探,大举入侵,闯入萧关,一度打到长安城外。
恰巧这时活死人们快用完了。徐福此时还是咬死了只用死囚,绝不用普通百姓,即便获罪官员的家眷也不行。他认为世上罪过有大有小,死囚迟早要死,让他们戴罪立功也算为天下人做了件好事。不该死之人则绝不能枉送性命。
偏偏文帝废除不少酷刑死刑,每年死囚犯本就不多,有些偏远地送过来实在费力,那些地方的官员宁愿把死刑判轻或让他们在牢中“伤重不治”,也不愿遵从皇命。
正愁缺人手,匈奴就打来了。
因着始皇帝的缘故,徐福对匈奴人深恶痛绝,让他对匈奴人下手不会有半点心软。
匈奴大军“撤退”,深层地宫终于修建完毕。
与此同时,朝中有人向文帝上密折,谏言道须提防国师。他能轻易将生人夺去魂魄,变为只知听令的活死人,甚至一次能控制近万人。如此妖法,谁知他将来会不会做什么?
上奏者为镇守骊山的将军,明面上军功归他,世人皆以为他打退了匈奴大军,可他亲眼目睹一切后即便白得了功劳也高兴不起来,他无比恐惧那样的力量失去控制。
一个能随时控制上万人为自己卖命的人,有多可怕?
若他起了反心,大汉危矣!
从惠帝起,各地诸侯就不太平,多年前济北王和淮南王发动的两次叛乱他还记在心中,更何况……那位将军不知国师真实身份,他却记得,他一直忧虑徐福是否要复辟秦朝。但如今和徐福交恶并不是好时机,面对这样一个态度不明的强者,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徐福很快就发现文帝隐隐的防范,曾经的经历让他早早就在宫中设下探子,那封奏折的内容一字不落地送到他面前。
他有些恼怒,也有些好笑,徐福不得不安慰自己这是作为一个帝王必要有的疑心,再说他效忠的陛下只有始皇帝一人,其他人与他何干?
再有……他未必没有复辟大秦的念头。
他能长生,能得到如此奇物,世间未必没有死而复生。
如果他的陛下能够复生,能够长生。
大秦千千万万代……
这个念头就像钩子一样深深扎在心里。
鬼使神差地,他将扶木栽种下。
扶木扎根在漆黑黄泉水里,转眼间便长大,然后迅速枯萎,变成一棵极不起眼的小树苗。
森寒阴冷的风从地底无端腾起,冰刀一样刮在他脸上。
直到这时徐福才猛地惊醒过来,惊惧地盯着眼前枯木苗,往后踉跄一下,失态地跌坐在地。
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棵木苗极为不祥,他怎么会想着种下去?
他……他……
徐福愣愣地坐着,忽然猛地抬手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他是心生怨恨,是希望始皇帝死而复生,但他从来没有过让天下人都为此付出代价的念头。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又一次被迷惑了。那个世界的东西想要过来,而他再次为它们打开了大门。
“孽镜台在下面。”姜遗光说。
扶木与孽镜台为一体,扶木在何处,孽镜台就在何处。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那朕先回去了。姜卿,你……”
“你多保重,还有,徐福的计谋你绝不能参与,你也是天下人之一。”
姜遗光:“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