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愿交,恩情再大也成仇。
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一开始不站出来?
既然有法宝,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就是图钱图名声吗?
为什么你一来镇上就闹鬼?只有你能收鬼,谁知道是不是贼喊捉贼?
所以说不定那个恶鬼就和他有关系呢?
他被打了一顿,结果身上伤口飞快治愈,转眼间就好了,这让那群人感到忌惮,把他关在柴房。家中身上都搜遍,那些人找不出宝镜,又害怕他,便将他再次毒打一顿逐出小镇。
“这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百姓……也不过是愚昧而已,这不是他们的错……”
徐福喃喃自语,再次压下心底的不甘和怨忿,“对,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人之常情,这是人之常情……”
姜遗光像影子一样,踩在他影子里,他胸腔里漫上浓浓的哀伤和委屈。这让他简直想落泪。
各地起义频频,汉室再撑不下去,接着便是战乱,都道乱世出英雄,这些英雄划分江山,渐渐把天下分成三份。
徐福躲藏得更艰难,他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势力,只能东躲西藏。可即便藏进深山里,住了几十年后,有一回还是不慎暴露了异样。
这是他经历的不知第几次背叛,每回都是他救下性命的人亲自出卖他。
无一例外。
徐福甚至已经习惯了。
恩深难报,报答不了,不就只能成仇吗?
被捉住时正好三国分裂后的一个新朝代,司马炎取代曹魏政权称帝。他曾经听说新帝登基,想法子远远看过一眼司马炎就跑了,又躲进山里。
这样的王朝除非子孙后代比老祖宗能干百倍,否则不可能长久。
结果他没能躲掉,还是被捉住。
出卖他的人……老实说,徐福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就记得他得了一种怪病,没钱治只能等死,他母亲背着他找上门请求,他便救了。
这些出卖他的人们很像,永远都是红着脸抬不起头来,满脸羞愧,一直对他道歉,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拿赏钱。
一个不会受伤,伤势能马上愈合的人,被发现后,会遇到什么?
曾在吕后那儿经历过的痛苦,他又经历了一回。不过这回他没再忍。
既然这个王朝本就不可能长久,连君王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守着条条框框?
他放出鬼魂,夜间鬼哭阵阵,他趁乱逃走了。
时下有服五石散风俗,服用后通体发热,身轻如燕,常有人解发、宽衣、纵情奔跑欢歌,以此为风潮。
徐福去拜访有名文人,却发现他们不少都在服食五石散,他再去寻访相师,结局亦如此。整个王朝从上到下都透着股风雨欲来前最后疯狂一把的感觉。
他看穿天下将要大乱,说不定这一次要乱很长很长时间。可他没有办法。
时隔多年,他再次经过那个小镇。
镇上百姓饿死、冻死皆有之,大半做了孤魂野鬼,小半做了流民,携伴讨饭。以前他该同情的,可如今他居然感到痛快。
又痛快又讽刺。
天底下那么多人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有些人却能为争富将几十里绸缎用做步障,糖水涮锅,蜡烛为柴。
姜遗光就在徐福身侧,看着他眼中浮现复杂神色,最后居然咬咬牙,离开了。
徐福第一次没有选择留下,而是转头又躲进深山,又开始写写算算。
汉时已有工匠造出纸,但对徐福来说,用纸书写麻烦又不习惯,还不易保存。他更愿意楔在木简上,他在林中砍了大量木简用于测算,姜遗光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发现他又在算骊山皇陵之事。
他还没放弃让始皇帝复活的希望。
姜遗光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把他测算的本事学了大半。这也在两千年后徐福意料之中,他本就想让姜遗光学习卜术,好算出三重世界交汇的那一点。
阴界,即孽镜台中的世界。
冥界,即山海镜中以人类喜怒哀乐构筑的世界,
还有阳间,活人所居处。
这三个世界本该完全隔绝,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偏偏被一棵扶木连通,徐福告诉他,就像三个圆环被定在一个点一同旋转,有快有慢,但一定会有那么一瞬间,三个圆环会完全重叠。
他要算的就是这一刻。
算不到,他就无法离开。
离开孽镜台的代价,就是承受徐福多年下来积累的所有感情。徐福很贴心地让五人一起分担。
姜遗光终究棋差一招,为了试探,已经先赶走了三个。
这也在徐福预料之中。
姜遗光察觉到古怪,必然会追查下去。他不把人赶走,就不可能找到真相,一旦真把人送离,他就必须独自承受离镜带来的代价,这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两人一块儿算,终于算出一个结果。
徐福又来了精神,继续完成大业。
他想得很好,只要等待时间打开大门,召出陛下魂魄,再附于活人身上,便可算复生。先复生陛下,再寻求长生之法。
到这时徐福还抱有幻想,他觉得自己会对长生不老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太过孱弱,以陛下的心性,断不会如此。
他开始研究起将人与魂魄分离之术,又要魂魄离体,又要保证人活着,还要增强肉身。好在先前他借助孽镜台的力量制作出不少活死人,现在失去了那份能力,多少还残留了些感觉。
姜遗光就看着他一直试验。
先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强盗匪徒,一个地方的人用完了,就去下一个。一片地的匪徒都用完了,便退而求其次盯上当地豪绅。
他做出许多许多怪人,有些泡在药水里,有些雕进瓷像里,有些缝上牲畜的皮,有些泡在水中披上大鱼的鳞……
都没有结果。
没有用,那些人都死了。
有许多人以为他锄强扶弱,自愿追随,结果都被他吓跑,留下来的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就是只知效忠的麻木之人。
徐福不在乎。
只要他的陛下能够复生,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的试验持续几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愧疚,在战乱中死去的人更多。
他只杀极恶之人。
发动战争的、抢掠钱财的人却不会看对面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起了贪欲,活人就是猎物。
天下乱了一阵,有人重建晋朝,反倒更乱了,南边称晋,北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今天这里立一个王,明天那里有个人称帝,既是帝王,杀人便是正当的。
等到晋朝也彻底粉碎,称王称帝的人就更多了,死去的人更是多到数不清。
和他们比起来,徐福自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最大的过错,便是没能找到让陛下长生之法。
在漫长到不知多少年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他让手下人把用废的一批人丢了。
手下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专门收服大奸大恶之人,这类人往往钱财最多。为着一口饭吃,追随者越来越多。
他什么也不管,那些人反倒怕他,自发定下规矩,又慢慢也分出三六九等。
这些徐福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试验一无所获。
徐福告诫自己不能烦躁,要有耐心,他推开门准备出去散心,却见手下一个妇人抱着已经不太像人的一具尸体无声痛哭。
旁边人拼命拉开她,妇人仍旧扑过去,眼泪不断落下,悲痛欲绝。
徐福走近,其余人纷纷退开跪拜,那妇人好半天缓过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徐福。
她死死地盯住徐福,泡在泪中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中恨意滔天。
“你这个恶鬼……你就是个恶鬼!”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
哭嚎声凄厉,痛哭过后,妇人一头撞在地上,咽气了。
徐福低头看,那妇人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为什么恨我?”他问。
旁边人哆哆嗦嗦回答:“这……好像这是她儿子。”
徐福轻轻地啊一声:“……是这样么?”
乱世中,儿子,女儿,妻子,父母,都是可以拿来卖的,饿到活不下去也是能拿来吃的。
徐福不解:我让她活下去,她竟然就为了死去的儿子恨我?
他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恨我?”
那些人马上跪了一地,磕头求饶表忠心。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也称帝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疲惫。
真的有用吗?
他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徐福无比痛苦又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他的陛下,恐怕……
恐怕,回不来了吧?
那他这么多年又是在干什么?
徐福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五脏六腑一起疼,笑得流出眼泪。
那些人不敢做声,看徐福没注意就悄悄走了。
徐福一直站到了晚上,白练般的月光洒在地面气绝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父母。
他早就忘记父母容貌了。
就连陛下的样貌,他也忘了。
徐福疯疯癫癫地跑走,一直跑,山崖边也不停,踏出后摔落下去,摔得粉碎,不一会儿他又恢复原样,又继续跑,一边哭一边笑。
姜遗光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