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无疾早就没有甚么家人了,他也不在乎,只是……
只是今日“家人”这个词眼,从叶攸宁的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如此的柔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令人心生向往……
公孙无疾眯眼道:“从今往后,不管太子有任何驱使,我无疾,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喻隐舟插口道:“甚好,如今便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公孙无疾看了一眼喻隐舟,把目光再次落在叶攸宁身上,好似无视了喻隐舟。
叶攸宁抢在喻隐舟动怒之前,道:“舅舅,叶氏如今没有你的坐纛儿,族中混乱一片,定在三日子后,于叶氏老宅,召开叶氏族会,遴选新的一任叶氏宗主。”
公孙无疾冷笑:“好啊,这帮不中用的庸狗,但凡没有人坐纛儿,一个个狼子野心都露出来了,也不看看他们配不配!”
叶攸宁微笑:“舅舅说得正是,因此攸宁思忖着,舅舅不防先静心养伤,在三日之后的族会上露面,将叶氏重新握在手中。”
公孙无疾拱手道:“是!只要是太子的吩咐,无疾照办便是。”
喻隐舟不耐烦的道:“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公孙无疾却道:“无疾许久未见太子,自然要在此处,多陪一会子太子。”
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喻隐舟。
喻隐舟方才还不确定,或许公孙无疾只是来的时机凑巧,如今他可以肯定,公孙无疾便是故意打扰自己的好事儿。
喻隐舟压低了声音,与公孙无疾咬耳朵道:“叶无疾,你不要不识好歹,孤放你出狱,你便是如此报答于孤的?”
公孙无疾低声回答:“喻公说笑了,喻公放我出狱,还不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让我来帮助太子管理叶氏?如今太子对我有恩,又是我的外甥,我自然不能看着他……羊入虎口,往火坑里跳,对不对?”
喻隐舟:“……”叶云霆也好,公孙无疾也好,一个个都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辈,竟是不约而同,想要拆散孤与攸宁。
公孙无疾虽然出狱,但并没有声张,只有几个人知情。
明日便是叶氏宗族的遴选之日,叶攸宁今日想去看看公孙无疾,与他对一对口风。
叶攸宁刚出了寝殿,便看到叶云霆抱臂站在寝殿之外,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湖水,不知在想甚么。
“哥哥?”叶攸宁小跑过去,将吹开的披风给他系严实,道:“哥哥,自发甚么呆?”
“没甚么……”叶云霆道:“我便是路过此处,顺便来看看你,没事的话,哥哥便走了。”
“等一等哥哥!”叶攸宁拉住他,了然的笑道:“你不是来特意看我的,是想去看舅舅,对也不对?”
叶云霆一愣,那表情,完全是被叶攸宁猜中的模样。
叶攸宁道:“一起去罢。”
叶云霆稍微有些迟疑,道:“哥哥还是不去了,你一个人去罢。”
“哥哥?”叶攸宁拉住他,道:“为何?”
叶云霆沉默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复杂,叹气道:“宁宁,你可知……公孙口中的王子云霆,并不是我。”
叶攸宁点点头,道:“攸宁有所察觉。”
叶云霆又道:“对公孙有恩的那个人,并非是我,而公孙想要报答效忠的那个人,也并非是我……说到底,我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叶攸宁不赞同的道:“可是我哥哥也不差。”
叶云霆被他逗笑了,道:“是么?”
“自然。”叶攸宁拉住叶云霆的手,道:“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他拉着叶云霆,道:“走罢,一起去。”
叶云霆被叶攸宁拉着,叶攸宁的手上还有伤,叶云霆也不敢挣扎,二人便往公孙无疾下榻的偏殿而去。
“太子。”公孙无疾作礼,愣了一下,继续道:“大殿下。”
叶云霆点点头,没有说话。
叶攸宁将一样东西从袖囊中拿出来,道:“舅舅请看,这是我托乐医士做的。”
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小皮子,肤色的,很薄很透。
“这是……?”公孙无疾奇怪。
叶攸宁笑道:“这是伤疤,贴在面颊上,别人根本看不出是真的伤疤,还是假的伤疤。”
公孙无疾脸上的伤痕很浅,经过乐镛的治疗,过不了多久便会痊愈,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再划一刀?
叶攸宁道:“有了这个东西,舅舅脸上的伤疤,想要横着的,竖着的,横七竖八的,长的短的,岂不是可以随意调节?十足方便。”
公孙无疾被他逗笑了,道:“谢谢你,宁儿。”
“真是热闹啊。”
一道声音插进来,是喻隐舟。
喻隐舟听说叶攸宁去找公孙无疾,立刻放下手中所有公务,马不停蹄的便赶来了。
公孙无疾和叶云霆都想拆散喻隐舟与叶攸宁,他们之间不同的是,叶云霆虽然是个“心脏”之人,但好歹有不忍之心,也只是口头对喻隐舟放放狠话,不会背地里耍狠。
但公孙无疾可不一样。
公孙无疾本就是一个狠人!
喻隐舟完全不放心叶攸宁与公孙无疾单独相处,立刻便赶来了。
喻隐舟道:“看来公孙的伤势养得不错,人也比在圄犴中精神不少。”
公孙无疾拱手道:“还是要多谢太子,若没有太子,罪臣也不会有今日。”
“你知晓便好。”喻隐舟道:“明日便是叶氏族会,孤希望你不会出现任何岔子。”
喻隐舟闲庭信步的走到叶云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道:“明日……孤便与长王子小酌几杯,等待公孙的好消息了?”
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也不过了。
喻隐舟是想用给叶云霆来威胁公孙无疾,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公孙无疾冷笑一声,道:“请喻公放心便是,明日的族会,绝不会出现任何岔子。”
“那很好。”喻隐舟微笑。
“是了,”他似乎像想起了甚么,仍然拍着叶云霆的肩膀,道:“之前孤记得,长王子曾说,年纪差太多不合适,不喜欢年纪大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公孙无疾一愣,看了一眼叶云霆,眼中闪现过一抹落寞。
叶攸宁不解的道:“甚么年纪大的?”
*
叶氏老宅。
叶氏的宅邸,坐落在雒师城最显贵的地段,说是老宅,其实并不算老。
毕竟这座老宅,是公孙无疾得势之后,才令人修建而成的。
宅邸连绵,将三座三进三出的院落围墙打通,首尾连接在一起,足足占据了整条街道,放眼望去,这一条街巷全都是叶氏所有。
今日,这条街巷车水马龙,辎车粼粼的停靠下来,一辆接着一辆。
叶氏的主家,叶氏的旁支,叶氏的奴仆,甚至有许多不冠叶氏之人,但凡沾亲带故,都来凑这个热闹。
宗堂是专门供叶氏族人议会的地方。
跨过高高的门槛,宗堂中人声鼎沸,哪里还有叶氏鼎盛之时,肃杀庄严的模样?
“要我说,这叶氏的宗主,便合该是我们家君子!”
“呸!你家君子算个老几?不知哪个野人生得下贱货色,这时候也自称君子?不撒泼尿照照镜子!”
“叶氏宗主自然是我家!”
“大行令的事儿,还没牵扯到你?赶明天便被司理带走了,今日还来遴选宗主,你是想让整个叶氏,被你连累不成?”
“你算个甚么?”
“你又算老几?”
叶攸宁一身太子衣袍,款款步入宗堂。
他身后跟着一袭黑甲的师彦,师彦腰夸宝剑,手掌搭在剑柄之上,蓄势待发。
今日喻隐舟没有陪着叶攸宁前来,毕竟喻隐舟乃是喻国的国君,与叶氏八竿子打不着,若是贸然前来,恐怕会招惹叶氏的逆反,反而无法给叶攸宁撑腰。
因此他特意叮嘱师彦跟随守卫叶攸宁,不得出现半点纰漏。
“太子!”
“快看!”
“是太子来了!”
“拜见太子——”
谁不知晓,如今太子是大周唯一的储君,天子昏迷不醒,太子指日即位。
太子的母族便是叶氏,只要太子成为周王,外戚便是叶氏,哪个叶氏族人不想拉拢太子?
若能找到太子做靠山,还愁当不了叶氏宗主?
叶氏族人争先恐后的拜见太子。
“太子——太子啊!”一个胡子斑白的老者冲上来,咕咚跪在叶攸宁脚边,竟然要去抱叶攸宁的小腿。
嗤——!
师彦的长剑立刻出鞘,抵在那老者的脖子上,一抹斑白的胡须飘悠悠落下。
“放肆!后退!”师彦呵斥。
老者吓得眼睛泛白,坐倒在地上,颤声道:“太子!太子!是我啊,我是你的七舅公,太子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小时候,老臣还抱过太子呢!”
显然是来套近乎的。
“今日是遴选,不是来攀亲戚的,若说亲戚,咱们哪个不是太子的亲戚?”
“就是,别这么为老不尊了,没看出太子很是为难么?”
叶攸宁扫视了一眼众人,平静的往前走,展袖在席上坐下来。
师彦立在身后,并不坐下,眼眸凌厉,佩剑握在手中,便这样阴测测的监视着众人。
叶攸宁幽幽的道:“今日不是遴选之日么?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