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无可忍,分明是办事的时候,方惊愚竟还如此称呼他,简直是目无纲纪。他切齿道:“别叫我哥!”
方惊愚咬他耳尖,那里已染上绯红,宛如桃苞,继而唤道:“悯圣哥。”
他拼命摇头,青年又低低地道:“方悯圣。”
这仨字便似一道惊电般瞬时流窜楚狂全身,击溃他心防。尔后他将脑袋埋在兽皮间,魂颠梦倒,不知泣泪叫唤了多少回。他曾被人许多次蛮横对待,却不曾有人如方惊愚一般不容拒抗,却又温和宛转。最终楚狂昏沉厥倒,翌日醒来时恨恨地想:他这弟兄还真是天赋异禀!连办事也较往时有了长足长进。
燕鸥啁啾叫唤,栖落在楚狂臂上。他逗弄了一会儿,却见它们忽又扑喇喇飞走。楚狂扭头,发觉是方惊愚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身子好些了么,悯圣哥?”方惊愚若无其事地问。
楚狂硬邦邦地道:“被你折腾了一整夜,还能好么?”
“那要不要我再替哥斟些药?要内服的,还是外用?”
“不要!你休想再拿这作由头,乘机吃我嘴巴!”
“我瞧哥已对着这些燕鸥许多日了,也不来理会小弟,真教小弟寒心。”方惊愚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哥心里在思谋何事,可让小弟为你分忧?”
楚狂说:“我在想,我是不是把你教得太坏了?你若真做了天子,执仙山权柄,怕不会是个荒淫暴君。”
“我不要三千佳丽,我仅要哥一人。我也不爱金翠珠玉,箪食陋巷足矣,这样怎能做成昏君?倒是还请悯圣哥担待小弟则个,小弟见了哥,便似热锅里下盐、火上添油,早就成鬼成仙,独独不成人形了。”
楚狂瞪方惊愚一眼,瞳子里仿佛要喷火,这厮近日里嘴巴抹油,净会讲鬼话。他在冰面上踱步,心焦意乱的模样,仿佛脚下踩的是刀子。少顷,他道:
“不同你说笑了,惊愚。你想过咱们往后应如何是好么?”
一经楚狂叫他“惊愚”,方惊愚倒浑身一悚,老实许多,不自觉挂记起那些兄长也曾正颜厉色训导过自己的时刻了。他终于身板抻直,将舌头捋平了讲话,沉吟片晌道:“悯圣哥是指何事?”
忽然间,二人身畔的燕鸥尽皆展翅而飞。扑棱棱的声响里,无数白羽如雪飘落。楚狂脚步一顿,别过身来,神色肃然地与他四目相接:“归墟这地不宜久留。食水、伤药皆不足,地冻天寒,也无其余活人。昔时白帝尚带了五千余人开凿冰壁,还断言道哪怕是将当时全数的蓬莱人叫上,也撞不开这冰壁。现下这归墟里仅有四个活人,咱们又当如何是好?”
一提及此事,方惊愚心头倒沉甸甸的一片,也无兴致去想与楚狂的风月事了。他点点头,道:
“咱们这四人且先聚首,再商议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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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暖阁之中,四张描金椅摆定,几人分坐其上,相对无言。
火盆之中,枣枝被烧得吱吱作响。越过摇曳的火光,白帝凝望着端坐于他对面的白环卫,长叹道:
“你来了,朕与你……也许多年不曾碰面了。”
白环卫清丽出尘,面色恬静。白帝知晓这个在归墟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如一茎顽强的新苗,而今更是已脱胎换髓一般,全然不见往日的卑弱气。上一任白环卫为救她而丧了性命,而她承继了这名号,离开此地至方壶,自此与学士携手,一刻不休地撰写史书,重述着仙山的历史。因有她在,往昔春秋才不致佚失。
白环卫那如静湖一般的面庞上也不由得泛起涟漪,她垂首:“独留陛下在此地受苦,是小女子之过。”
“无妨,说到底仙山势运倾颓,过错全在于朕。只是朕在此地淹留数十年,结果也未寻到一条出路。”白帝颓然叹息,面容仿佛瞬时苍老了许多。“新任的白环卫啊,你可有高见容朕听取?”
白衣女子低头,神色里也有浅淡的懊丧。“陛下休要折煞小女子了。我在归墟、方壶皆徜徉数年,可却未能找到一个开凿冰壁的法子,也眼见许多故人离去,渐而心念成灰,不再信人,反倒更愿与燕鸥为伍。”
她说着,怀里也正抱着一只燕鸥,手下轻轻抚弄其毛羽。
“昔年朕曾算计过,冰壁虽在越凿越薄,但人受不住寒冻。死人之速胜于削薄冰壁之速。仙山仍在不断陷落,恐怕咱们永远破不开这冰壁!”白帝说着,紧蹙的两眉忽而一舒,哈哈大笑,然而笑声里藏蕴着经年累月所积的苦楚。他望向楚狂,后者正以手支颐,如在深虑何事,问道,“如何,悯圣,你有何想法么?”
老者看向楚狂的目光里充满希冀。近些时日,楚狂曾与他讲过天符卫残留在他脑海里的种种记忆,于是白帝也知晓,楚狂便是天符卫寄予厚望之人。
楚狂抬起眼,却望向城阙之外。天穹高远,其中有燕鸥盘旋。
他忽而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这燕鸥能飞多远?”
白环卫一愣:“可渡万里,想必你们在岱舆时也曾见过的,许多人将其当飞奴养蓄,以传家书。”
楚狂又问方惊愚:“惊愚,你可还记得否?在岱舆时,‘骡子’曾给过咱们一只飞奴。”
方惊愚如梦初醒。他想起确有其事,然而后来那飞奴去了何处呢?楚狂道:“飞奴在咱们重伤的那段时日里不见了,应是郑少爷将其放飞了。”
“得利?”方惊愚也不由得困惑,思忖着道,“他为何要将飞奴放飞?”
“我猜想郑少爷大抵是读过了骨片上的契文,知晓了将来发生之事。”楚狂又转向白环卫,“请问白环卫大人,这骨片究竟是何来头?”
他讲起话来条分缕析,教方惊愚不由得怔神。瞧惯痴痴疯疯的楚狂了,如今再见夷然自若的方悯圣倒着实教他不惯。
白环卫道:“我手里的骨片也是自仙山各处搜罗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只是这些年我经一番解读,确发觉其上藏有玄机。这骨片记载着将来之事,且那些事皆在一一应验。”
“这骨片大抵是……”楚狂垂眸,“天符卫留下的罢。”
白帝浑身一颤。白环卫自怀里取出帛包,层层打开,里头放着几枚骨片,她递与白帝。白帝瞧看了,长叹道:“这是天符卫的字迹无疑。”
“但也不止是天符卫的字迹,还有朕的。只不过是别的世界里的朕留下的刻痕。”白帝细细摩挲着那骨片,目光柔和,如见故人。“这约莫是天符卫与其余世界的朕所留下的见闻,里头所记述之事恰与咱们现下之经历相合。”
白环卫长叹:“那便是说,这并非‘天书’……”
“是可以被打破的历史。”方惊愚接口,眸子黑黢黢的,“得利已为咱们证实了一切。”
一时间,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枣枝在火盆中爆裂不歇。忽然间,方惊愚想起郑得利的面影,那是一张秀懦书生的面孔,目光却无比坚毅。他常对方惊愚讲起他那曾为蓬莱天文院提点的爹的故事,他爹曾讲过一句话:“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
天符卫无数次穿过桃源石门,见证不可胜数的世界并记述,再将这记述带回过去的蓬莱。方惊愚和方悯圣的呱呱坠地已是千难万险之后所致的结果,虽是过去,实则已是未来。
忽然间,楚狂自椅上站起,道:“郑少爷既知晓骨片上的契文之意,那他放飞燕鸥便绝非一个无谓之举。‘骡子’也说过,燕鸥可逾万里,我猜想他是想……求援。”
“求援?”众人愕然。
楚狂点头,忽而露出狡黠的笑靥道:“话说回来,我先同你们讲好,我是个脑门穿洞的痴儿,接下来若讲的话太疯,还请大伙儿多担待些。”
三人点头,白帝笑道:“朕就等着你讲疯话呢!”
楚狂放心大胆地叉腰道:“陛下、天符卫、白环卫大人皆为凿这冰壁而奔波多年,但无奈人单势微,没能破这冰壁。但小的在想,当初陛下的五千随扈不够,那便喊六千、一万、五万人来凿这冰壁,不便好了?”
白帝摇头:“朕以为你能讲出些惊世骇俗之言,不想依旧这样绳趋尺步!朕当初已算过了,休说五万人,将仙山全数的人皆叫上,也凿不破这冰壁。”
楚狂却道:“一座仙山的人不够,两座、三座仙山之人聚合起来一同凿这冰壁,这人数可还够否?”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楚狂张开双臂,火光将他的影子投画在墙上,仿佛顷刻间将他的身形拔长数倍。楚狂桀桀笑道:
“将不同年代、所有世界的仙山人集结到这处来,众心成城!”
第151章 济济有众
在暖阁中商议后几日,几人重在城阙外聚首。这时天边霞光浸染,层峦如玛瑙般璀璨生光。桃源石门伫立在远方,黑沉沉宛若乌云。有一小舲系于门边石柱上,随风摆荡。
众人将脯腊、水桶搬至小舲上,打点罢了,白环卫向众人福礼:
“多谢诸位襄助。小女子往后便按楚公子所述,启行去往岱舆。”
先前白环卫、楚狂曾聚首密议,那密议的内容方惊愚尚不知情。此时方惊愚扯扯楚狂衫袖,低声问道:“白环卫大人为何要去往岱舆?”
楚狂斜睨他:“你忘了本大爷出的那惊世骇俗的主意了么?咱们要穿过石门,引其他时代的仙山人到这归墟来!”
“那又干白环卫大人何事?”
“郑少爷当初看过了那骨片的记述,心意大抵同咱们暗合。他在岱舆放飞飞奴,是为求援。”楚狂却未急着答方惊愚,而是话锋一转,“向咱们走过的时代里的人求援。”
一时间,方惊愚如遭晴空响雷,寒栗不已。他问:“你是说,向蓬莱人、瀛洲义军告急?可燕鸥真能飞这样远,你提及的这些人又真会来么?”
“我从天符卫的记忆里得知,归墟的燕鸥乃食雍和大仙血肉的信使,桃源石便是大仙之骨。哪怕要穿过石门,它们也能自万里外归乡。但郑少爷当初是在岱舆放飞的燕鸥,若援军能来,在燕鸥的指引下最远也只能走至岱舆,故需白环卫大人在岱舆接引来人。”楚狂哂笑,以拳轻轻碰方惊愚。“不如我同殿下打个赌罢,看蓬莱人和瀛洲义军会不会来至此地。”
方惊愚虽不敢相信,却很愿去相信这可能。这时但见楚狂拍了拍心口,似在与藏在身子中的何人讲话:
“碧宝卫大人,多谢您这些时日来的照拂,小的现下身子已好了七八成了,您可出来了。”
方惊愚正怔神,却见楚狂将手掌捂在耳边,过不多时,竟有黑浆自他耳中缓缓淌出,滴落在地,渐而聚作一个污泥般的人形。
那污泥样的人儿笑道,俨然是碧宝卫的声口:“既然楚公子已平复如故,老身也不必再延留在您身中了。”
楚狂再三拱揖,连连道谢,而后望向方惊愚,目光里带着黠意。方惊愚读懂了他的揶揄,冷下一张脸,心里实则已烧得滚热,又惊又赧:自己忘了初到归墟时,为救楚狂性命,碧宝卫曾钻入楚狂身中,鼓动其心脏。
这便是说,他同楚狂讲情言、交吻、夜中做案,皆被碧宝卫瞧了个清楚!
纵然是硬壳一般的方惊愚,念及此事,神色中也不禁有了松动。楚狂坏笑着以肘捅他,“怎么了,臭小弟,有何想工?”
“无甚想工。”方惊愚硬邦邦地道。
“你是不是在想,咱们做下的羞惭事皆被碧宝卫大人瞧了去?”楚狂觑着他,口里啧啧有声。“你入我时不羞,这时反倒臊起来了?”
他围着方惊愚一通讥嘲,喋喋不已,吵得方惊愚耳烦意乱,这才教方惊愚想起这厮是个涎皮赖脸的人儿。方惊愚将拳攥得死紧,却又偏生拿楚狂没法子,想如往时一般痛揍他一顿,却又念及他是自己兄长,不敢造次。
楚狂凑到方惊愚身边,同他咬耳朵,狡猾一笑:“不打紧的,我有知觉。当初我性命危浅时,碧宝卫大人确是据动了我心脏。然而后来我坐上石椅,伤势渐愈,碧宝卫大人也力竭,陷入沉眠。咱们做的腌臜事大抵没入祂耳目。”
方惊愚瞪他一眼:“哥好像存心要看我难堪。办事儿也不怕被人看去似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楚狂拍拍他的肩,得意洋洋:“你哥就是你哥,姜还是老的辣。”
碧宝卫徐徐在冰上游弋,攀上小舲。白环卫仿佛对祂不见怪,伸手轻轻握住一条淤泥似的触角,笑道:“又见面了,碧宝卫大人。”
“咱们确已许久未见了,不想小妹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反观老身,已是不成人形。”碧宝卫叹道,“小妹子啊,让老身与你同去罢。要将如此多人引至归墟,实是一件大事,老身已亡故多年,未为仙山做过何事,这回到了老身报陛下拔擢之恩的时刻了。”
白帝点头,似是准许了祂这举动。于是白环卫与碧宝卫一同登上小舲。风帆扯满,小舲启程,白环卫怀抱一笼燕鸥,与碧宝卫一同向余下三人挥别。渐渐的,船影穿过桃源石门,消失在天际,仿佛被石门的阴影吞湮而去。
小舲走后,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白帝城大殿,留楚狂与方惊愚坐于殿阶上。
两人并肩而坐,远眺桃源石门,雪覆群山,如有熔银流淌万里。他们心中皆生出道不明的感慨,方惊愚忽而转头对楚狂道:
“哥,我想抱一下你。”
“又怎么了?”楚狂斜睨他,仿佛他在撒呓挣。
“就是想抱一下。”
方惊愚说着,张开双臂,同楚狂紧紧相拥。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腔膛跃动,好似应和的鼓点。方惊愚紧抱着楚狂,方才发觉兄长身躯削挺却瘦弱,嶙峋的硬骨硌着掌心。直至此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楚狂不在别处,便在这里,不是鲜血淋漓的模样,还能同他笑闹。
楚狂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凝重,不安地扭动身子。方惊愚低低地问:“悯圣哥,我想问关于当年的一些事,可又怕揭了你疮疤,教你难过。”
“有什么打紧的?那些事都过去了。”楚狂沉默片晌,道,然而方惊愚觉察到怀中的身躯在颤抖。“你问罢。”
这些时日里,楚狂曾与他说过天符卫留在其脑海里的种种记忆,令方惊愚十分愕然,然而那记忆里尚有些教他不解之处。
“我曾听哥说过,咱们那世界里的昌意帝实则是穿过石门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白帝,既然如此,十年前,他将悯圣哥捉去时,为何未看穿你并非他要寻的白帝呢?”
楚狂沉默了许久,仿佛心中酝酿着狂涛骇浪。方惊愚知晓这便如拿针尖儿挑他心伤,心中也惴惴不安。最终楚狂道,声音缥缈,“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带入了蓬莱仙宫。在大殿上,我确见到了昌意帝……”
他的语声像雾一般,朦朦胧胧,仿佛经风一吹,便要散了。
“但昌意帝似是对我的死活并无兴致,我见他身上……有黑络,眼中也蒙黑气,望不清物事,十分苦楚的模样,仅看了我一眼,便吩咐玉鸡卫拿我去……折磨了。”
方惊愚揽着他,知觉他颤抖,心如刀割,臂膀收紧了些。“玉鸡卫应也向他禀明了你的重瞳,他莫非不觉古怪么?”
“天符卫在仙宫中带走你时,昌意帝已被‘仙馔’侵蚀,半身不成人形。他以触角刺入你身中,教你后来身骨遭毁。也因是受‘仙馔’侵蚀,哪怕你后来吃了许多肉片,那骨头也长不回来。”楚狂强忍着头疼道,“昌意帝虽知我有重瞳,却以为那是受‘仙馔’侵蚀留下的,反倒更不疑我是白帝哩。”
方惊愚恍然大悟,猜想那时的昌意帝因“仙馔”发作而眼目蒙昧,后来在刑场再见他时虽已好转,却已足教兄长蒙混过关。想到这处,他心中更痛,轻声道:“让悯圣哥遭逢此难,全是我的过错。”
楚狂喘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平复了些血色,道:“什么错不错的,而今去计较已无甚意思了。只是你这死瓢老爱寻机攮我!你哥是生来就活该被你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