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利!”
他扑上前,楚狂也接踵而至。
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拥抱,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目目相觑,笑作一团,又涕泪交加。如火的霞光下,三人紧紧相依,仿佛永不再分别。
第153章 情丝入骨
夜色寒凝,残灯如豆。毡帐之中筑一张雪桌,两边分坐着琅玕卫、方惊愚和楚狂。
三人就着桦皮杯吃浊醪,讲陈年旧事。楚狂坐在角落里,低低呛咳,目光闪躲,琅玕卫关切地抚他脊背,问:
“悯圣,怎的了?”
“没怎么,不过是风寒还未大好。”楚狂捂着口,轻咳了一声,“况且前些时日的重伤尚未全瘳……”
方惊愚听了,想起他在岱舆落下的伤势,不禁打战。桃源石椅可教创口愈合如初,可随时间推移,大抵又会变回原来那遍体鳞伤的模样。因而这些时日里,他仔细给楚狂施药、裹扎伤处,一点点医治。正出神间,琅玕卫听了对方惊愚道:“陛下……既然您说不必对您施以重礼,那在下便仍当您作吾儿。”
方惊愚点头,“您本就是我严亲,不必对我拘礼。”说着,又唤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唤出后,琅玕卫神色宽和了许多,揽着楚狂,继而道:“惊愚,你也瞧见了,你兄长昔年遭了不少罪,身体底子也坏,你且担待着点他,莫嫌他给你添乱。”
方惊愚神色恬然无波:“我怎会厌嫌兄长?我谢他都来不及呢。”
楚狂一脸别扭,仿佛不惯于受人关切一般,挣脱了琅玕卫的怀抱,气闷闷地回到桌前,用手抓着丹虾吃,被琅玕卫喝止道:“悯圣,现下可是在御前,休得无礼。”楚狂浑身一颤,将丹虾放下,抓起筷箸,却怎么也把不稳似的,吃饭吃得七拐八扭。琅玕卫见了,又拍一把他的脊背,道,“坐直了再下口!”可怜楚狂举动僵硬,怎么也做不到如往时一般端方有礼,纵然有心要仿效往昔的模样,也似东施效颦,神色也惶然。
方惊愚瞧不下去,道:“爹,你别勉强悯圣哥了。他怎样舒服便怎样来。你要我多担待着些他,却又处处拘约他,算什么担待?”琅玕卫脸现赧色,唯唯连声。
楚狂的眼睛在两人间瞟来瞟去,像心虚的耗子一般,悄悄往方惊愚那处挪去。比起爹,他倒觉得和这弟兄坐在一起不那么如坐针毡。方惊愚望楚狂一眼,默默给他斟酒。
方惊愚心里此时却惴惴不安,他想起曾与楚狂讲过的话儿,楚狂说起往事,时常头疼欲裂,面色苍白,显不愿回忆,往昔之事便如烙铁,永远在他心上留下了痛苦的疮疤。但方惊愚听得出来,以方悯圣顶替自己的鱼目混珠的计策既能成功,有赖于昔年昌意帝服食太多“仙馔”,眼目昏花,又不曾见过天符卫真容。然而这计策中有太多巧合,难以想象爹与天符卫竟有胆气去行这一场豪赌。
除非——这一切是由天符卫所策划。方悯圣被折辱、被逼疯一事,全在天符卫掌握之中。
一念及此,方惊愚便不寒而栗。真有人能不惜戕害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也要保下白帝么?然而一想楚狂素来是个不惜命的狂人,大抵方悯圣性子里本就潜藏着这样的疯狂,他又不由得理解地叹息。
酒过数巡,不知觉间几人皆面色酡红,楚狂也放开了些,胡言乱语,还指着琅玕卫大唾道:“你个看天乌龟!当初不来救我,害我挨人磋磨!”琅玕卫知这是他的心里话,歉声连连,轻抚他的脊背作宽慰。楚狂骂罢了,又大啖方惊愚的脸蛋儿,含糊骂道:“你是轻薄小乌龟!乱吃我嘴巴,攮我屁股……”
方惊愚浑身一震,慌忙望向琅玕卫,琅玕卫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现时学的胡话真多!”
虽说这大抵被当作是酒后胡言,但方惊愚一颗心仍悬着,且被楚狂咬得没法子,避开他脑袋,拍他脸颊道:“哥,醒醒酒,你净在这里出丑了。”
琅玕卫酒量好些,尚能张本继末地说笑,男人指着楚狂,笑道:“有甚打紧的,让他闹去罢!惊愚,你大抵不晓得罢,悯圣他现时这模样,倒像足了他娘亲!”
方惊愚吃惊,他们兄弟二人全无对于娘亲的记忆,因她在他们降诞的那一日便寤生而亡。这时楚狂扑猫一般,向琅玕卫扑去。琅玕卫张臂一揽,结结实实抱住他。楚狂挣扎,猫儿磨爪似的在他胸膛上抓抓挠挠,惹得琅玕卫笑。琅玕卫望着楚狂,目光怀恋:
“他娘亲……本也是江湖豪阀出身,身上也有一股泼疯劲儿,偏不安生。我自鳏处起,便对悯圣严加管束,但他性子却犟,像他娘,有时连我都劝不动。”
“娘亲……是怎样的人?”方惊愚也好奇,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她姓楚,”琅玕卫感今思昔,叹道,“使得一手好箭法,曾做过仙山卫,其名号为——‘采桑卫’。”
瓠烛闪烁,烛烟升腾上空里,缓缓漾开。帐中寂静,楚狂咕咕哝哝地从琅玕卫怀里脱出,又爬到方惊愚身边,将脑袋枕在他膝上。方惊愚吃了一惊,低头去看,却见楚狂已咂巴着嘴擅自睡去了,睡颜恬静,荧荧的雪光里好似一幅镀银的画儿。他抚着楚狂的发丝,细细柔柔的,像丝绸流淌过指间。方惊愚恍然,试图从楚狂的眉眼里寻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一转眼,却见琅玕卫神色已转向黯然,闭口不言了。
这时一阵寒风传来,灯影摇摇曳曳,方惊愚一颗心突而也吊起。他本想在今夜同琅玕卫坦承与楚狂的悖乱苟且事,可一见琅玕卫神色,话临口边,却又哽住了。
“爹……”他下定决心,咬咬唇,道。
偏生又在此时,一只手忽如毒蛇般伸入袴中,没轻没重地探摸了一下。方惊愚几乎要跳起,低头一望,却见楚狂醉醺醺地望着他,举动融融曳曳,一反往时拒却之态。
“怎么了?”琅玕卫一双眼如利剑般扫过来,方惊愚浑身一耸,话又咽回肚里,道:“没怎么。”
他虽面无表情,心里却又羞又怕,垂头压低声道:“哥!你在作甚?”
楚狂说:“我在捏小王八的王八。”
方惊愚简直拿他没法儿,平日里忸忸怩怩,一吃酒便得意忘形!正恰琅玕卫也吃酒多了,倚在桌边脑袋直点,一副瞌睡模样儿。方惊愚赶忙对琅玕卫道:“爹,我瞧今夜咱们酒瓮也吃得见底了,不如早些安歇下,免得误了明日的事。”
琅玕卫打着酒嗝点头,道:“你也扶悯圣歇下罢,我扎了帐,在你们毡帐左近,也不需你费心。”
三人歪歪斜斜地回了各自帐中,入了帐,楚狂便似藤蔓般巴缠上来,嘴巴吐着热气,一个劲儿吃他耳朵。方惊愚掰开他脑袋,他偏不依,像煮热的蜜饴糊上来。方惊愚和他倒在衾褥间,问:“哥怎么今日便开窍了?”
楚狂含含糊糊道:“什么开窍?后窍都不知被你开了几多回了!”他一吃醉便口无遮拦,听得方惊愚脸红筋胀。
方惊愚解开他衣衫,他一通哼哼,那细声像一根游丝在方惊愚心上游来荡去,又轻又痒。方惊愚捂住他嘴巴,嘘声道:“别这样出声,爹就在隔壁帐子里呢。”
楚狂醉眼朦胧,胡搅蛮缠地大嚷:“让他听房去!”
方惊愚吃一惊,几乎没被这声叫嚷吓走三魂七魄,倾耳细听,却不闻隔壁帐中动静,于是他一颗心暂且放下,这时却觉手上润湿。垂头一看,却见楚狂舐着他指节,红舌如戏水鲤拐,钻进指缝里。
“……哥!”方惊愚低低叫道,楚狂抬眼看他,眸珠晶润,像中天星辰,教人心弦拨动。这是他素来敬重的兄长,可他们已然越界,铸下大错。
“别管爹了。”楚狂说,咬住他的手指不放,巴巴地望着他,醉意朦胧,“我要你。”
一时间,似有一股洪流冲垮心房,方惊愚与他倒在衾褥中,什么冰墙、归墟、伦常皆不顾了,自此昏天暗地。
夜深了,雪片子打在帐尖上,噼噼啪啪地响,像在炒豆。琅玕卫坐在毡帐中,经方才的凉风一激,酒醒了许多。
忽然间,他听闻风雪里似传来细细的哀鸣声。他走出帐子,那哀叫声自方惊愚的帐中传来,像在讨饶,极难耐的模样。
琅玕卫心里一颤,是楚狂创口发病,痛得厉害了么?
“惊愚,”犹豫再三,他伸手拨开帐幕,道,“悯圣的伤好些了么?”
帐内忽传来一阵慌乱响动,琅玕卫将身子探入,只见雪床上摊着海兽皮,衾褥凌乱,方惊愚与楚狂相依而眠。楚狂的脸蛋儿露在外头,紧阖着眼,眉关蹙着,泛着热病似的殷红。
方惊愚在楚狂身后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爹?”
“没怎么,我听闻响动,怕悯圣害病,故来瞧瞧了。”
“悯圣哥没事,方才我也给他吃了药汤。”
琅玕卫点头,目光却落在楚狂露出的一截颈子上。如玉般皙白的肌肤上缀着一点红痕,像梅花。仔细一瞧,似还有斑驳的齿印。
楚狂紧闭着眼,好似睡着了,然而却能瞧出在微微颤抖,极力抑制着什么。
突然间,琅玕卫如遭晴空霹雳,他想起在羼织帐前驻足时,他掀起门帘,隐约望见两个相叠的影子。
风仿佛凝固了,男人默立了许久,最后他撂下一句话:
“惊愚……悯圣好歹是你兄长。你……好好待着些,莫要欺侮他。”
“好。”方惊愚简扼地答道。
帐帘落下,男人走进风雪里。他听闻帐内传出响动,是楚狂恼怒的声音:“说好的不欺侮人呢?死王八,快出去!”
继而是方惊愚的声音:“爹都没走,我出来作甚?”不知他做了何事,却听得楚狂哀叫一声,叫声又很快熄灭,似被人伸手入口,以指节衔住了舌头。
帐帘后的影子再度交接,告饶、哀求声虽压得极低,然而绵绵不绝。琅玕卫深深叹气,强按心头思绪,闭上双眼,快步离去。
第154章 出震继离
翌日清晨,一缕风长驱入帐,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琅玕卫独自坐在火盆前,眉关紧锁。
男人回忆起昨夜之事,只觉处处荒唐。昔日的方悯圣谦谦有礼,温文尔雅,而今却一口的胡话,像一只浑身带刺的野犬。楚狂虽是方悯圣,却是已吃辛受苦、在泥涂里打滚过的方悯圣,被人残忍折磨、见惯人心险恶,又在市井粗人间混迹八年,已变得十分粗蛮无理。琅玕卫一念及此,便心中发痛。
琅玕卫本已暗自起誓,要让楚狂往后再不受苦,待冰壁过后便带他归隐调养,可从昨夜的种种迹象来看,楚狂和方惊愚这一对兄弟非但拆不开,还黏连作一块儿,做下了私案!琅玕卫寒战不已,不解这事为何会发生。方惊愚平日看着清清冷冷的,怎就同兄长分桃断袖了起来?
然而一念起楚狂的模样,虽处处蛮野不堪,却懂得如何迎合、勾串人,一举一动皆勾魂摄魄,带着被人调养出的浮浪。琅玕卫低低叹息,将脸埋在手掌间。
过不多时,楚狂却自投罗网,一瘸一拐地走入了帐子来了。他手里捧着石碗,里头斟着郑得利帮熬的红参汤,只是沉默着,神色也十分狼狈。
琅玕卫招呼他:“来了?坐罢,悯圣。”
楚狂一脸别扭地坐下。琅玕卫偷觑他,只见他秀眉星目,发乌肤白,天成的英丽,确与他娘亲生得十分像,憋火的神色也如出一辙。他颈子处确留着啮痕,也不遮掩。
静默地坐了许久,楚狂吞吞吐吐道:
“爹……昨夜……”
话不必说,这讲的定是他们兄弟昨夜里的昏乱事了。琅玕卫道:“昨夜怎么了?”一双眼却觑定他,细察着他的神色。
“我……”楚狂只说了一个字,便讲不下去了。帐中沉闷闷的,没有风,一切都凝结了一般。
琅玕卫忽而出声问道:“惊愚待你好么?”
楚狂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支吾道,“也……不算得坏。”
“他若欺侮你,你也别瞒着爹。”琅玕卫长叹一声,“悯圣呐,爹也讲不得你俩了。你们羽翼皆丰,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爹也没能尽心照料你们,更是无颜待你。惊愚身为白帝,我是他标下,我又能如何置喙呢?只是爹怕你受他欺负,继而吃苦罢了。”
楚狂垂着头,手指相绞。火盆里毕毕拨拨地响,焰光在他眸中跳跃。许久,他喃喃道:“我想……继续跟着惊愚。”
琅玕卫沉默不言。
“我自小便被教导,要‘竭忠事帝躬’。其实我心中也时而不平,为何我生来便要为一人杀身糜躯?”楚狂垂眸道,“但我现下已没那怨忿了。明夷已破,往后蓬莱将有白日中天。我有一种感觉,若是与惊愚一道,我定能见到那光景。”
琅玕卫将掌心放在他肩上,“爹不会对你的决定作疑,想跟着惊愚,便跟着去罢,毕竟你是他的引路明星。”楚狂小心翼翼地点头,神色松快许多。
然而下一刻,琅玕卫便板起脸道,“但你大病初愈,怎能随着他胡天胡地?他往后是要做帝皇的,得册立嫡妃,你怎能上得了台盘?你要做辅佐他的仙山卫便罢了,可现下你做的是何事?给他事房!”
楚狂一张脸红得似发痧一般,又颤抖着低下头去。
琅玕卫拍拍他的肩:“再回去想想罢,咱们既是臣子,便当尽臣子本分,不可逾矩。”
楚狂嘀咕:“那君要臣事房,臣也不得不事房了,还有甚办法?”
琅玕卫瞪圆两眼,默然无话。他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口却被噎塞了一般。确然如此,方惊愚便是白帝,要做下何事,他又能如何相阻呢?
两人坐在火盆边哑口无言,听着枯枝在火盆里被烧得噼啪作响。帐外风雪连天,雪片子打在帐上,一片乱响,恰如二人嚣杂的心绪。
归墟中人声鼎沸,镇日靡歇。此时兵丁、黎庶们镩冰铲雪,干劲冲天。
方惊愚接手了施命发号的活计,他发令点燃黑火药去炸那冰壁,待碎冰落地后,便再让人前去清道。白帝立在丹墀上,望着众人在冰壁边的身影,分明是一个个砂砾般渺弱的身影,聚在一起却好似一条能将这冰壁吞噬殆尽的巨龙。
这时一众人影向他靠拢而来,是白环卫、碧宝卫、如意卫和琅玕卫及其所率的部属。众人向白帝齐声叩拜:
“拜见陛下!”
望见一个个在自己身前垂下的头颅,白帝神色一动,垂暮的脸庞上隐现对往日的伤楚。这并非当初他的世界里的仙山卫,然而他们却确而是自己的故人。他垂首叹息:“平身罢,朕不是尔等的白帝,不过是在此地因循的老守城人罢了。”
白环卫抬脸,目光坚毅,道:“陛下何出此言?您为归墟殚诚竭虑,我等皆不及您。”
碧宝卫也道:“陛下对我等还有甚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白帝望向远方,方惊愚正立在冰壁前发号布令,身影挺拔如松,已俨然所具天家威严。他叹道:“蓬莱不需两位天子,朕也当退位,湮于尘烟了。”
琅玕卫忙道:“陛下,这万万不可!您本就是咱们的圣上,怎能弃我等于不顾?”其余仙山卫一同点头。
白帝笑了,“看来那叫方惊愚的小子也未能教大伙服膺。但他注定是蓬莱的帝王,朕需让路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