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动地惊天的一刀,宛若有万雷轰坠于平地。一时间,冰墙及白帝立足处皆有裂纹纵贯,冰层摇簸,仿佛被顷刻间割裂作千万块细小镜面,晶光闪烁。
白帝后撤一步,再度劈出一刀!此时他脖颈、颊侧已然爬上了仙馔侵蚀的漆黑痕印,他在归墟久居多年,为抵御此地苦寒,确服过几回仙馔。此时连劈之下,他浑身身骨价响,因使的力太大,皮肉出血,将银铠染作朱袍。众人见了,连声惊呼:
“陛下!”
白帝却不后撤,两眼暴突,眸珠仿佛要跳出眶儿一般,臼齿险些要被咬裂,再下死的劈出一刀!刹那间,雪屑纷飞,视界里茫茫一片,奔涌的雪浪吞没了他的身影。
挥出那刀的一瞬,视界中的一切仿佛停歇了,白帝听闻自己浊重的吐息声,胸膛如破风箱般剧烈起伏。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仿若在纷纷断裂。他的举动变得极慢,雪片子停滞在半空中。正当此时,他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轻声道:“陛下。”
白帝认出了这相熟的声口,撇眼一望,却见那影子戴一只银面,一身黑披风,俨然是天符卫的模样。他们早已死别,惟在这因仙馔而生的幻觉里可以相见。
天符卫望着他,目光又欣喜,又哀怜。白帝微微一笑,与他道:“悯圣,这回朕再不是懦夫了。”
“陛下从来都不是懦夫。您为仙山尽心竭虑,天下之人有目共睹。”天符卫的影子道。
真是奇事,这分明是幻影,可白帝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这并非自己的臆想。他宁愿相信天符卫并未死去,而是魂神长留于归墟,留在自己身畔。
白帝攥紧了刀柄,低吼道:“待破这冰壁后,我便投往你那处。你是做阴司天子的,求你届时好生宽待着我些儿。现在,还是劳烦你助我一臂之力!”
忽然间,宛有一股暖流溶入身中,那锥心刺骨的痛楚竟在渐而消退。白帝睁大了眼,感到仿佛有一只虚渺的手与自己一同握住刀柄。
向旁一望,他与天符卫的影子正恰对望。天符卫的重瞳血红,形貌依然年轻,犹如多年前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夜。
“下臣会为您展草垂缰,”天符卫微笑道,“生死不渝。”
坐在小船上、站在高地上的人们突而瞪大了双目,他们听见一阵撼天动地的裂响,鼇鱼带着漫天箭雨,再次向前猛撞。冰壁轰然倒坍,洪流一般的雪四下倾泻,白烟渺渺,干云蔽日。
雪屑哗哗打下来,天上像在下刀子。待尘霾稍定,一缕晨曦照入这片冰封已久的土地,继而是第二缕、第三缕。天际燃灯一般,金灿透亮。
有人大吼:“冰壁破了!”
可还未及众人欣喜,他们却听觉一股暖风扑面,自冰壁外忽而涌进大股海浪,接天连地的雪堆似的,劈头向他们打来。巨浪如瀑而泄,竟有千嶂之高,洪流瞬时吞没了归墟!
小船被打翻,兵丁们纷纷落进水里,惨叫迭迭。楚狂举目一望,只见顿时心胆俱寒。他这才想起:仙山正不断下陷,冰墙外是一片沧洋,他们破了冰壁,却会教海水倒灌,是自寻死路。
“船呢?快跳到船上!”有军士喊道。
继而有人哭丧道:“来不及了……咱们要被淹死了!”话音未落,一个大浪打来,将一众人捲入海流中。
一个可怖的设想忽自楚狂脑海中生发:海水灌入后,此地会变得如瀛洲一般么?仙山人再无立足之处,而只得在汪洋中漂流。
但现时挂记这些也已然太晚,但见水浪铺天而下,暴雨飙风劈脸坠下来。楚狂死死把着船舷,另一手揪着方惊愚。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心想:他们今日真得毙命于此!
正当此时,方惊愚却开口叫道:
“小椒!”
楚狂张眼,惊诧地望向他,这是一个理应不会出现在此处的名字。
然而方惊愚却撑起身子,向着溟海大喝道:“咱们当初约好了,在我的有生之年,不是千万载之后,咱们一定要见上一面!”
“求你对我们施以援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方惊愚喊道,“在那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都送予你!血肉也罢,性命也好。不过我猜你只想要细馅大包,往后咱们会记着年年给你上贡!”
狂霖大作,如鲛室倾倒。楚狂扭头对方惊愚道:“你在说甚胡话呢?”
“不是胡话。”方惊愚道,“我是在求雍和大仙禳灾呢。”
奇的是,众人忽觉溟海好似在鼓动,一下下的,仿佛海中藏着一只心脏。海面在缓缓上升,不多时竟与冰壁外灌入的海水齐平。
转瞬间,巨浪不再倾灌入归墟,漆黑的浪尖儿像温柔的手掌,将海中散落的众人托起。人们飘萍似的浮在水面上,惊异地目目相觑。又过不多时,他们发觉土地也在上升,破海而出,原来是大鼇鱼钻入溟海中,将归墟负起。
这时人们始望见冰壁外的景色,那是一片无垠的大海,然而碧蓝澄澈,如一块流淌的玉,泛着粼粼的光。海风拂在面上,温暖柔和,是春的气息。
这便是归墟之外的光景。
许久的一段时间里,无人讲话。所有人都在贪恋这自古无人见过的晨曦。在此地,不必担忧泪水会被冻住。那在归墟里没落下的热泪,此时皆不受拘缚地从人们眼中滚落。
方惊愚和楚狂将小船驶近了岸,身子虽被浸湿,相扣的十指却把得死紧,并不放开。最后关头,是海中的雍和大仙帮了他们一把。
“从今往后,此地再不叫归墟。”楚狂说,眼里映着灿烂的晨光。
“它的名字是——‘蓬莱’。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崭新的蓬莱。”
蓬莱民庶、瀛洲义军们纷纷爬上了岸,雷动欢声里,众人相拥洒泪,冰镩撇了一地。冻土上的冰霜在悄然融化,露出原本黑黢黢的颜色。有人寻到了白帝城阙的遗迹,在原来扎帐边的土地上,楚狂曾埋下一把泥豆之处,此时已抽出了一株细幼新苗,翠绿的叶片泛着晖光。
人们在原来冰墙的陈迹边寻到了白帝。
寻到这位天子时,人们发觉他已然故世。他变回了原本雪鬓霜髯的模样,面庞苍老,仍拄着毗婆尸佛刀站立着,一袭披风已被血浸得黑红,迎风扬展,如一面摆荡的旗帜。为了挥出破冰壁的那数刀,白帝姬挚已竭尽性命和浑身气力。众人在他的尸首边垂泪,一个名扬四海的传说落幕,曾高悬于空的白日就此西坠。
然而那老人的神色宁静祥和,一个微笑浮现在嘴角。晨曦自冰壁裂隙里洒入,匀在他面上,仿佛抚平了他积年的星霜。白帝姬挚年少登极,驰贯疆场,平定三山,定下国号蓬莱,即位之年内物穰民丰,人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溟海,遭逢无数离乱,铸起桃源石门,在归墟蹉跎数十年辰,拔出毗婆尸佛刀斩破冰壁。历经了近百载岁月磋磨,他终在最后一刻如回少年之时,了却夙愿,与故旧重聚。
自此,白帝与天符卫已成过去,唯在史册里得见那二人身影:
出世时如蛰龙鸣雷,山河气壮;辞世时灾荒已弭,海晏河清。
第159章 天纵骄狂(全文完)
一株株赤箭花被人们放入墓坑中,鲜妍艳丽的花儿簇拥着已然辞世的白帝。
老者一身素净无尘的释龙纹白缎袍,双目紧阖,面上含笑,如在美梦之中。献罢花儿的人立在一旁,垂头致哀,默默饮泣。轮到楚狂时,他神色忧悒,最终还是将骨弓繁弱捧入墓中,放于白帝身畔。
这是以他师父的遗骨所造的弓。白帝与天符卫分离近百载,终能在此无憾地安息。
楚狂闭上眼,轻声道:“再会了,师父,陛下。愿你们好梦长眠。”
白布覆面,合棺下葬。晨曦之下,众人望着白帝的墓冢被沙土覆盖。这是仙山最光焰万丈的一位天子,然而故世时并无素车白马,唯有黄土与其相伴。最后,人们唱起一支曾在百载前流传的歌谣:
“荡荡白帝,荣威罩国。德滔泽世,光耀天门——”
这支歌谣曾在近百年前的白帝诞节上无数次唱起,而今却作了挽歌。人们立在白帝墓前,眼中噙泪,但目光中却未失去光彩。因他们知晓白日虽落,却终会再度升起。蓬莱将迎来的不再是长夜,而是另一度日出。
葬仪之后,方惊愚和楚狂在溟海边漫步。
沿岸竖着竹竿,上系千百条白幡,迎风悠悠飘扬,如无数燕鸥展翅。雪蓝色的天穹下,大海广袤无垠,海潮一浪浪打来,在礁石上碎成万粒银珠。
迎着海风,方惊愚喃喃道:“海的那一头,会有九州么?”
“会的。只要咱们张帆起航,终有一日会寻到那片土地。”
两人十指紧扣,立在茫茫的溟海边。冬日远去,春光来临。为亲见这景色,他们舍生忘死,蹚过血海刀山,也曾踏过累累白骨。
这时方惊愚说:“我想替所有故世的人们致哀。”楚狂点头。
两人踩着细沙,自矢箙中抽出箭矢,以箭镞在海滩上写下一个个曾留在他们身旁的名字:琅玕卫的旧部、瀛洲义军、在岱舆时忘死相护的船丁……每一个人名后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故事,一段刻骨铭心的传说。在一连串人名的结尾,他们写上了白帝与天符卫的名姓。
楚狂垂眸,望着那两个紧挨作一起的名字,道:“我现时已听不见师父的声音了。”
方惊愚知他说的是服食“仙馔”后出现的幻影,看他神色,哀惋里又有些欣慰,便道:“你师父的魂神应已安眠于此地,和白帝,还有其余人一起。往后他们长长久久,再不分离。”
漆黑的海浪打来,却未抹平沙上的字迹。这些以鲜血铺路的人们,任凭风霜如何磨砺,也不能教他们的名姓自史乘中消佚。两日后,人们择一块平整冈岩,将这些名姓一笔一划镌了上去,往后将其口口相赞,传诵不绝。
时光如浮云朝露,转瞬即逝。转眼间,白帝葬仪已过去数月。
蓬莱这片土地渐而有了生气,人们凿山取石,蚵壳作樯,苔草覆顶。一间间小屋建起,星罗棋布,街衢有了雏形。日市里蚕桑、蔬果、布匹皆有,琳琅满目。人们做工、谈笑,忙得热火朝天。小孩儿们穿着艳丽的大裾衫,花蝴蝶一般飞跑在海畔。
仙山卫们择定吉日,摆宴贺白帝诞节。这一日,沿街挂满炯炯灯彩:七彩璧流离灯、兔儿灯、不秋草灯,荧煌炫转,与天月交辉。箫鼓管弦,踏歌旋舞,繁闹非凡。街边卖圆子盐豉、圪斗粉、醒酒冰,与昔年的蓬莱无异。
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三人走在街上,受两旁黎庶迎簇,彩条儿、香花落了满头满脸。邻舍以杯酒迎逢,迫得他们一人吃了几大盅酒,脸色泛红。
一面走,郑得利一面环顾四周,喟叹道:“此时此景,真似当年上元节的蓬莱!”
“这里就是蓬莱,虽朴陋些,但往后再无连天雪害,也无‘走肉’被奴役欺凌。”方惊愚道。
“是,是,依我看,这地儿确比原来那蓬莱还好,人多热闹!”郑得利笑逐颜开,这时他又望向其余二人手里提的的镶螺钿食盒,好奇发问,“你们要去哪儿,这又是何物?”
“一些吃食罢了。”楚狂说,“咱们要去溟海边敬神呢。”
“我那里有些郁鬯酒,要不,我去取来给你们祭祀用?”郑得利问,心里有些纳闷,既是白帝诞节,所有祭仪理应由白环卫张罗停当了,在白帝城中陈设祀坛,但这二人却要去溟海边,也不知有甚打算。
“不,你留着罢。”方惊愚付之一笑,摆了摆手。“大仙不吃酒。”
郑得利张大眼,才知他们要去寻小椒。他方要开口,这时却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叫唤:
“郑公子。”
他扭过头去,却见万影攒动,一片珠围翠绕里,一位着鹅黄衫子的女使在人丛间静静立着,一双眼漆亮亮,晨露一般。刹那间,满街的吠硫璃灯仿佛皆黯淡了,惟她亮耀灼目。
见了这少女,郑得利忽觉头上被闷敲一记似的,脑中空白。
他忽然话不会讲、路不会走了,木人儿一般。自出蓬莱以来的日日夜夜,他常无由地思念这张脸庞,逢难时也曾惊惧,怕此生再不可与她相见。
女使小凤紧攥着衫袖,虽不上前,眼里却渐渐噙满了晶泪,断续着道:“公子……公子!”下一刻,她泪落涟涟,口唇开开合合,仿佛只会讲这两个字一般,不住念嚼。
方惊愚拍拍郑得利的肩,平静一笑:“去罢,得利。前些日子咱们去蓬莱接你爹,也顺带将她一起携了来。人家特地自蓬莱跋山涉水而来,要见你一面呢。只是近日咱们忙着破冰壁、筹备诞节,也未得闲教你同她相会,才耽搁到了这时候。”
“可……”
“傻杵着作甚?”楚狂叉腰努嘴道,“大仙那儿有咱们两人去拜就成了。左右咱们便在溟海边,你若过意不去,明儿再去!”
郑得利迟疑,却被两人搡了一把。顷刻间,他被推到花光彩影里,险些与小凤撞个满怀。
他踉跄着站定了,一张脸臊得通红,扭头再看,却见方惊愚和楚狂已脚底一道烟地溜了,心中更窘。转过脸来,他口唇嚅嚅半晌,才道:“小、小凤,我以为……这辈子险些难同你再见了。”
小凤点头,仰首看他,灯影映在她脸上,明眸里仿佛盈着一对儿月牙。
郑得利又磕巴道:“我出关后……遇见许多奇事,想讲予你听,不知你愿赏面否?”
“公子的话,我自是愿意听的。”小凤微笑,隔着衫袖,郑得利忽觉她的指节牵住了自己的手,柔似绸锦,暖如阳春。“桩桩件件,愿闻其详。”
忽然间,仙音启奏,犀珀皮灯光华相射,将他们裹入一团团明媚光影里。这一夜,天上星河映月,地上人影成双。
碧海茫茫,夜风飒飒。溟海边并无灯影,上下一色,皆是澄净的黯紫色。走在沙上,吹着暖风,人仿佛沉醉在一场梦境里。
方惊愚和楚狂两人提着食盒,在沙滩上盘坐。
打开食盒盖儿,里头盛着十数只热气腾腾的细馅大包。方惊愚拈起一只,放进海水里。一个浪尖忽而急不可耐地打来,水花溅湿了他们一身。转眼一看,那只包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无言以对。
半晌,方惊愚说:“小椒这丫头,脑袋真是胃袋长的!”
楚狂打开食盒的下层,那里却放着一对竹节纹筷,一把翠绿苦芥。他伸筷夹起苦芥,往海水里放去。
方惊愚斜睨他:“你在作甚?”
楚狂桀桀狞笑:“光吃肉包怎么成?这女娃娃厌素,从不吃菜蔬,咱们非得正正她这性子才成!”
他才将苦芥放进海水里片晌,不出所料,海浪将那苦芥打回岸边,吐逆似的。楚狂不服,试了二三次,每一回皆如此。方惊愚说:“你让雍和大仙作呕了。”
楚狂气急跳脚,只得看着海浪将一盒细馅大包吞了去,浪花一簇簇涌来,像在对他洋洋得意地讥刺。放罢祭品后,两人向着溟海拜叩,祈愿雍和大仙护佑蓬莱天平地安,时和民丰。
清风涤月,浪潮起落,犹如悠悠梵音。海面晶光闪烁,如有千万条银鱼跃动。祭拜之后,两人提着空食盒,在夜色里并肩而行,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