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默立了许久,屋内依然无半点响动。即便是最后一面,爹也不愿再看他一眼么?方惊愚低低地叹息,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然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之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自槅扇后传来。
“惊愚。”
方惊愚脚步一颤,这是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唤他的名字。
有生以来,他便没被爹正眼看过一回,就连指名道姓的时候也寥寥无几。在爹眼里,他便是个似有似无的影子。槅扇后的声音温和磁厚,仿佛是父子间的临别诉语。
“走出蓬莱罢,你是天之骄子,注定不会被此地困囿。”
方惊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这是爹会对他说出的话么?莫非琅玕卫犯了疯病,将他又看作了兄长?然而爹方才口齿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又不似在发癔症。
“您是在和我说话么,爹?”
“自然是你,方惊愚。”
“您是把我和悯圣哥弄混了……”
“方悯圣是方悯圣,方惊愚是方惊愚。我没弄错。”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摇摇欲坠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爹会对他突然转了性子,是岁月将这男人身上的硬壳一点点剥离了么?胸口忽而像被钝刀割破了似的疼。
然而他却咬紧牙关,回过身来,攥紧了双拳,回应道:“爹如今这样说,是因为兄长已逝,方家只余我可托付了么?”
他问出这话,心里却已先想好了答案。往时每每兄长同爹硬掁时,琅玕卫总会紧绷着一张面,对兄长厉声喝道:你不可肆意妄为,因你是琅玕卫之子,肩负着卫守蓬莱之责!
因此他想,爹也一定会对他怒斥:“因为你是琅玕卫之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槅扇里的声音却道:“因为你是方惊愚,生来注定惊愚骇俗之人。”
霎时,方惊愚战栗不已。
他感到周身似被一道闪电击穿,目瞪口哆。耳鼓上似蒙了一层薄布,听什么皆不真切。他听见槅扇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如梦似幻:“进来罢,我有话同你说。”
双腿像被牵了丝线般,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石阶。推开门页,却见房内竹纹帷帘已然挂起,变得洁净敞亮。八步床上的纱帘也已掀开,一个男人坐在其上,身形瘦削了些,然而一身玉色襕袍却齐整洁净。琅玕卫仍如十年前一般气宇轩昂,目若寒星,虽添了些皱纹,却依然带着如山威势。
方惊愚怔怔地望着爹。这哪儿是一个疯症之人会有的模样?九年前,他见惯了爹歇斯底里、狂乱智昏的模样,而今一见这冷静自若的男人,却觉恍如隔世了。
琅玕卫道:“时候到了。方家尽心竭力,终是等到了这一日。”
男人自身边拿起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剑刃光白如雪。正是他平素极为珍重的白帝赐剑、方家的镇宅之宝——“含光”。
突然间,琅玕卫摇摇晃晃地站起。方惊愚下意识地要跪落在地,却不想他却扑通一声,率先下拜。然而那两手递高,捧着含光剑,送到他面前。琅玕卫垂首,恭敬道:
“这是先帝的赐剑‘含光’,方家代管许久,如今应物归原主,请殿下接剑。”
一股奇异的战栗自脚底涌起,方惊愚微微摇着头,愣怔怔道:“殿……殿下?”
为何爹要这样叫他?他忽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十三年前,天符卫来到敝府,将龙裔托付予在下。”
琅玕卫说。
“您正是——白帝姬挚之子。”
男人的口气平静从容,每一个字里都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方惊愚面前,便似觐见君王的臣子。然而方惊愚便似头顶炸了个响雷,浑身发颤。
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他在方府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余年,连仆役们都拿他踢打轻贱,什么白帝遗孤?他才不是金枝花萼,而是地下若虫。
“可……可是,白帝遗孤……不是悯圣哥么!”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天符卫带着一个孩子来到方府,那便是殿下。当日拙荆恰也在分娩,得了一个男孩儿,于是在下便对外宣称方家有两个孩子降诞。”琅玕卫沉声道,“在下也是自那一刻起,便委决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保住殿下。”
方惊愚心中如有鲸波鼍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他失了态,双目猛睁,两眼布满鲜红血丝,几乎是嘶吼着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要这样待我?为何要我在府里过着牲口似的日子,任人践踏凌逼!”
“为了保全殿下的性命。琅玕卫扬名在外,自有不少眼目盯着方府。加之在下是先帝的忠臣,仙山卫若发觉殿下不在蓬莱仙宫中,定会先疑心到在下的头上。为不引起外人注意,只得对殿下凉薄以待,委屈您了。”
“那天符卫为何要将我带到方府来?既然方家是仙山卫首当其冲怀疑的对象,为何不将我带到天涯海陬,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藏起,却将我放在仙山卫的眼皮子底下?”
“不论您逃到何处,皆瞒不过仙山卫。”琅玕卫徐徐叹气,“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若天符卫带着您逃亡,最终只会曝骨荒野。但若是将殿下留在方府养蓄,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悯圣哥呢?悯圣哥为何会被带走?”
“方悯圣是个幌子。他愈是才气发越、夺人眼目,便愈能让人将目光自殿下身上移开。”
方惊愚忽而感到无力,绝望感宛若深渊,吞噬了他的心房。突然间,他所认识的一切仿佛都遭了掀天揭地的一变,他本以为是琅玕卫掌上明珠的兄长原来不过是为了保住他而设下的棋子,而素来被冷落的他才是白帝的遗孤。一切都反了,乱了!
他颤声问道:“兄长他……知晓此事么?”
若他真是白帝后裔,那兄长被带走、被凌虐、被杀害,就全是他的罪过!方悯圣与他并无血缘牵系,本可安然度过一生,依然是那璀璨如星的少年郎,然而自与他牵扯上之后,便只能受尽笞杖拷打,被人欺侮折磨。方惊愚头痛欲裂,咬牙切齿。
“悯圣早已知晓。”琅玕卫道,“他甘愿为你牺牲。”
“为何要为我牺牲!”
“因为你是君,他是臣。方家世世代代皆怀碧血丹心,誓死追随天家。”
气力仿佛在一瞬间被倏然抽走,方惊愚无力地摇头,道:“但、但是……九年前,玉鸡卫曾用滴骨法试过我和悯圣哥,那时试得只有悯圣哥的血可融于骨……”
琅玕卫道:“所谓‘滴骨法’,便是滴血于骸骨上,若血能融入,便是骨肉。可若靺鞨卫带来的那截遗骨并非白帝之骨呢?”
突然间,方惊愚浑身震颤,憬然而悟。他望见男人伸手掀起玉色襕袍的下摆,又解下胫甲,放在一旁。他听闻琅玕卫素有腿疾,是在沙场上落下的,往时在府中时走路便常一瘸一拐。然而当胫甲解开时,他惊见琅玕卫的那只坏腿上盘踞着狰狞的巨大红疤,创口仍旧开裂,无法愈合,其中可见白骨。
“二十三年前,在下托天符卫发先帝棺冢,替换其中骸骨。”琅玕卫平静地道,“靺鞨卫带来的不是先帝遗骨,而是在下的腿骨!”
凉风穿过庭院,护花铃叮铃铃地作响,如密集的雨点。然而方惊愚却听得心惊胆跳,浑身是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曾听闻蓬莱里有“阎摩罗王”的传说。那“阎摩罗王”在二十余年前便已横空出世,胆大妄为,甚而敢发先帝陵冢,盗窃圣躯,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么?二十余年前窃取白帝尸骨的并非“阎摩罗王”,而是他爹和天符卫,他们为了瞒天过海,将自己的身份藏住,特意窃走棺中大部分遗骨,只留一截较完整的腿骨!
如此一来,方悯圣的血便能融进骨中。这是一个深远长久的计策,久到其间相隔了十数年。
刹那间,眼前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方惊愚颤抖,为了护住他一人,竟要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么?
原来他并非是天弃之人,恰恰相反,他才是那位天之骄子。
方惊愚犹自震惊不已,却见琅玕卫已然整好衣袍,再度捧剑跪下。
“殿下,方家已恪守祖训,护卫您平安长大成人时至今日。”
流水一样潺湲的日光里,微尘飞舞,仿若细碎萤光。恍惚间,方惊愚隐约记起曾在庙宇里见过的壁画,众臣子俯首帖耳,众星攒月似的向白帝拱服。琅玕卫苍老而憔瘦的背影忽而与那臣子相叠,而画里的君王却变成了自己。
“您想让我……做什么?”方惊愚艰难地发问。
顷刻间,他至今为止所坚信的、所恪守的一切都消失了。摆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同的一条道路。
琅玕卫道:“殿下可从心所欲,就此安度余生。然而在下却有一僭越之请——”
男人深深低下头颅,向他拜服。日光被棂条切成一道又一道,像雪亮的剑般落在他的身上。分明是荒凉凄静的陈旧居室,此时却无端地生出一股犹如王座般的威严。
“望您继承先帝素业,跨越天关,再度出征!”
第27章 星灯连野
春生门边,冷云寒水,蒿棘成林。
几只灰毛驴子傻乎乎地晃着长耳,在河边闲走。城墙阴影里站着一个男人,满面胡茬,着一件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袋子。这古怪的人有一双豺狼一般审慎又机敏的眼,落魄的苍凉和不羁的野性在他身上浑为一体。
男人没有名字,与他打交道的人只知他有一个外号——“骡子”。传闻他也同这种耐苦坚韧的头口一般,做着在各天关间驮运货物的生意,是蓬莱中少有的能出关之人。也有传闻道他的东家是仙山卫,因为他总有门道弄到些非同寻常之物。但只有“骡子”知道他的雇主是谁。
他的老东家是琅玕卫。
说是老东家,却也不大对。准确说来,“骡子”的爹曾是琅玕卫麾下的一位武官,同琅玕卫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后来“骡子”也继承了爹的遗志,一直暗中在替琅玕卫办事。琅玕卫被昌意帝下令软禁后,是他暗地里为方府送些日常开销的货件,倒也没教方府断过顿。
当“骡子”尚且年轻时,琅玕卫便常大笑着拍他的肩,同他说一句话:“小弟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做一桩大买卖的,教你将‘杵门子’赚个盆盈钵满。”
那时的他问:“什么大买卖,您要我送什么货?到什么地方?”
“我要你送一人到蓬莱天关之外!”琅玕卫豪快地哈哈大笑。“至于酬劳——方府上下,你有甚中意的,便统统拿去!”
而今他终于等到做这笔买卖的时候了。“骡子”在春生门边等候了十天半月,就是为了等这件“货品”独个前来。
果不其然,远方突而拨土扬尘,过不多时,一匹黑骊腾蹄而来。马上骑着一位缁衣青年,身负刀剑。那青年停在“骡子”跟前,下了马,满面是汗,脸色苍白着,然而尘土掩不住其眉目的朗秀。
“骡子”上前,低低地问道:“方公子?”
青年点点头:“是。”
“你爹同我打过招呼,让我送你暗渡溟海,远走蓬莱。”骡子说,“过段时日就是蓬莱三年一度的行戮之期,罪人们会被推于镇海门处问斩。春生门去镇海门甚远,此时守备最为松懈,这时高飞远举最好。”
两人张望四周,只见春生门蒿草丛生,城垣古旧而略显破败之态,远远地能望见几个黑衣仙山吏在墙下的阴影里吃酒划拳,眼神闲散无神,似几条渍鱼。
“骡子”又问他:“你下定决心要出蓬莱了么?”
出乎意料的是,“骡子”在那青年的脸上望见了迷惘之情。
“我……还未想好。”
“琅玕卫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缁衣青年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方惊愚的回忆飞往不久前的那一刻,那时他尚在冷败凄静的方府里,与爹道别。爹却忽而唤他入室,拿出含光剑,道出了自己实为白帝遗孤的身份以及多年来方家的苦心经营,令他震惊不已。
临别时,琅玕卫对他道:“惊愚,你不必费心为方悯圣与我报仇。你身为白帝之子,有更紧要之事应履践。”
更紧要之事?那时的方惊愚垂下脑袋,一言不发。一直以来,他如索饵饿狼在蓬莱这片冻土上苟活,仇恨是他赖以生存的口粮。
琅玕卫接着叹道:“先帝昔年曾出走天关,但征程辄北于归墟,未能寻到解决蓬莱冻厄的法子。且为了止遏风雪,他耗斁民资,自溟海外运回奇石‘桃源石’,筑成四道天关,蓬莱连年积欠,民众因此而怨声载道,称他作暴君。但在下希望殿下能成就先帝未竟之事业,因此为您取名‘惊愚’。”
“您是天之骄子,注定要拯救蓬莱之人。”
琅玕卫的这句话便似一枚石子,狠狠投进方惊愚心湖,在他心上激起千层涟漪。直到现在,方惊愚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昔日那魁梧的男人却仿佛变得苍老了,方惊愚望见他细密的白发与脸上的裥褶,岁月似慢毒,侵蚀了他的威武英姿。琅玕卫最后与他道:“春生门外有人等你,那是我信得过的一位弟兄,他会带你走出蓬莱。你愈在蓬莱逗留,危险便愈近一分。快离去罢,惊愚,你不仅属于蓬莱,你属于更敞阔的天地。”
什么更敞阔的天地?方惊愚忽而感到惊惶,他像在狂风中颠沛流离的轻羽,丧魂落魄地出了方府。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谁知不过一宵之间却变作了个令人艳羡的鸿鹄。仿佛他既生为白帝之子,便理应担负起救世之责,受众人期许。突然间,他迷惘起来,陡然不知方向了。
“……公子?”
“骡子”忽而开口唤道,将方惊愚自沉思中拉回。城根边群山閜砢,夕阳欲沉,蛩虫声响遍林坰,夜幕将至。
“行戮之期三年一度,错过今夜,恐怕便没了逃出蓬莱天关的机会了。出了天关,外面便是瀛洲。您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垂眼,咬住了唇。他知道自己尚且太弱,尚无与仙山卫一战之力。而蓬莱之外的瀛洲、方壶、员峤、岱舆和归墟,哪一处都有仙山卫镇守,皆是虎狼之地。同时他也犹豫不决,虽说爹让他不必再将方家之事挂在心上,也不必为悯圣哥报仇,可他真能一走了之,将过往的一切抛诸脑后么?
他若是一艘船,蓬莱便是他的锚。这里是他的故土,他若走出天关,关于方家和兄长的记忆便会如烟云般消散。他自此也再不能守候蓬莱这片土地,遂方悯圣之愿。
太阳落到山的另一头去了,天渐渐擦黑,原本洒金抹脂似的晚霞也暗暗地被夜色浸染了。夜枭咕咕地鸣叫,天野下平添一股凄凉。“骡子”先前平静而散漫的神色忽而严肃起来,催促道:“公子!您要走,还是不走?”
兴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罢。这也是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