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如何?而今要跨越五山、前往归墟之人不是任何一位仙山卫,而是孱弱如蚁的自己。哪怕肩挑千钧巨担,他也要支持下来。
他是仙山的明日,是无数人顶踵俱捐也要护卫的希望,因而他绝不可教人失望!
方惊愚低吼一声,这回他用上了浑身气力,再无丝毫余藏,弓弦被一寸寸拉开,他臂上青筋虬起,肌肤变作可怖的燥红,如意卫惊闻一阵撕裂血肉之声,她望见那皂衣青年竟浑身渗血。
“殿下……这弓太硬,您受不住……莫要再拨弦了!”女僮忽而失了从容神态,急忙道。
方惊愚却不听,身上如负岩岫,剧痛游走于四体百骸。此刻他身心与手中之弓融作一体,难解难分。突然间,一阵教人牙酸的撕扯声响起,龙首铁骨在其身中擦磨,猛然破出体表。一时间血花四溅,便似一只大铁穗子般。
如意卫瞠目结舌,她望见方惊愚已将大屈弓挽如满月,且臂膀如铜浇铁铸一般,便是在剧痛下也丝毫不颤。
“这样成么?”方惊愚问她,额上虽挂汗,两眼却宁静窔辽。
“成、成。”如意卫半晌忘了说话,这才磕巴道。
她吩咐老妇取来大珐琅盒,解了血饵锁,取出金仆姑,交给方惊愚,又叉腰责道:“这样不要命的做法,你倒是像足了白帝!”
方惊愚喘息着接过箭,只觉这世上除了他没见过白帝外,人人皆晓得那少年帝王生得什么样,都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像他。
“我总算晓得‘他’为何誓死追随先帝了。比起天子,白帝更似一位常履难蹈险的先锋,正因其勇猛和身先士卒,过去人人皆愿归顺于其麾下。”如意卫又叹道。
“‘他’?”
如意卫道:“我说的是楚狂的师父,早过世了,你也不晓得这个人。”
这女僮分明没见过楚狂,为何又牵扯到他的师父?方惊愚听得一头雾水,然而见如意卫口唇紧抿,显是不愿多说,他便也不再去过问了。
方惊愚接过金仆姑,又道:“如意卫大人真不愿助在下一把,对付玉鸡卫么?”女僮欲言又止,盯着他身上创口半晌,笑道:“老身已发誓此生再不开弓,引弓之外的事,殿下但说无妨。”
于是方惊愚称谢而别,走出凤麟船时他回首一望,却见丝雨无边,女僮正站在舷窗边,红艳艳的虎头帽,雪白的脸巴子,似一幅画儿。她遥遥与他相望,双目幽深,像在看一个许久前便已就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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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游舫里,方惊愚才将金仆姑放下,便撞见了来拣药的郑得利,郑得利见他一身血洞,失色道:“惊愚,你又怎么了?”
方惊愚道:“去寻如意卫讨好箭时开弓太过使力,不慎教铁骨刺出来了。”
郑得利听得发颤,“你多保重身子!我煎两人的药已够呛了,还要再添一人份的,你真当我是医工啊!”话虽如此,他却赶忙寻来白桑皮细线,穿针后将方惊愚身上创口缝了,又抹了金疮药,裹了细布,吩咐方惊愚好好养养,别还未同玉鸡卫开战,便先将自己变作一只刺帚。
包扎罢了,方惊愚松一口气,忽想起已许久没去探望楚狂了,便抬腿去了舱房。
然而一入舱房,他便见一个影子闪至身前,猛扑上来,将他狠狠按在舱壁上。
方惊愚吃了一惊,刚要反击,却辨出那人影是楚狂。前一日见他,这厮还是气若游丝的模样,此时却不顾身上痛楚,强行起身。方惊愚看见他胸前的创口迸裂,一身细麻衫子被血染红。
“你疯了!”楚狂瞋目切齿。“竟要五日后去寻玉鸡卫,你这是自寻死路!”
原来他隔着舱板,听见了众人的商议。方惊愚叹气道,“你安心养伤便是,我自有把握。”
“你有个屁的把握!你才同玉鸡卫打过几回照面?根本不晓得那老儿的可怖!”楚狂怒吼。他扯开前襟,让方惊愚看他身上斑驳的伤疤,其中一条甚是狰狞,从左肩爬踞至右腹,仿佛险些将他劈作两半。“我同他接战多次,虽都险死还生,可皆落下难愈之伤。现今的你若与他开仗,必死无疑!”
方惊愚说:“我已将话放出去,这便似泼出去的水了,哪收得回来?”
“水泼就泼了,何必收回?既然如此,我便打折你双腿,不许你去!”楚狂忽而冷笑,一脚扫出,直撞方惊愚膝头。
方惊愚早提防他动作,重伤时的他动作更好预料,于是方惊愚用掌一抵,握住他膝头,又一扯拽,将他掀翻在榻上。楚狂闷哼一声,身上又渗出血来,脸色刷白了几分。
方惊愚垂眸看他,神色淡漠:“楚长工,劝你歇歇劲儿,何必这样激动心神?你不过是我家的便宜雇工,我也只是你的临时主子。我若逝世,你跟着得利、小椒他们走便是。”
“你以为我活到今天是为了谁!”楚狂大吼,方惊愚忽而心弦一动,神色愕然。他望见一双泫然欲泣的眼,其中藏着无边苦楚。
可非但是他,楚狂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话深感疑惑一般。他捂上自己的额,因头痛而冷汗涔涔,却仍犟道:
“方惊愚……你若是死了,我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便都是徒劳了。你不许死……不许死!”
“你不必这样关切我的。”
方惊愚道,心里忽似被钝刀割了一般,汩汩流血。楚狂还想挣扎,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弃犬,为挽留他而凶相毕露。方惊愚此时却伸出手,慢慢扼住了他的颈项。
楚狂惊愕地睁大眼,颈子被紧按,他渐因窒息而失神。
方惊愚脸色平静,手上却不放松:“你身上带伤,再这样撒野只会加重伤势。好好睡罢,楚长工。”
楚狂眸子涣散,手脚渐渐软亸无力,拼命抓挠他臂膀。“死王八羔子……方惊愚……你别想……走……”
他喘不过气,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却如涸辙之鲋般无力,对方惊愚全无用处。最后他昏厥过去,软绵绵倒在榻间,发丝凌乱,惨白而消瘦,像一张能被人任意摆弄的薄纸。方惊愚将他放下,重新上药,裹好细布,理好前襟,又去寻了一条铁链子,将他腕子锁上,免得他不好好养伤,净会乱跑。
做罢这一切后,方惊愚站在榻前,阖上了眼。心中隐隐作痛,但他已有视死如归之志。
夕光黯淡,落日像浸水的红纸,薄薄贴在舷窗上。在这黯光里,瀛洲的画舫、蓬船、浮道都变作了剪影,千层万层深深浅浅的黑叠在一起。方惊愚的身影也是其中一抹,却别样的孤独冷寂。
“睡罢,楚狂。”
他轻声道。
“等你醒来,我虽不在,但瀛洲已是云开日出了。”
第71章 造茧自缚
楚狂醒来时,天已似涂墨一般黑。
他头痛欲裂,只觉自己要想起什么来似的,脑海里尽烁动着些不曾见过的图景。
然而脖颈上更痛,他摸摸颈项,摸出那儿留着火辣辣的指印。这时他记起是方惊愚扼昏了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想要下榻,又发觉腕上缚着铁链。
“入他娘的!”楚狂暴跳如雷,但毕竟身体虚弱,挣扎不开,只得拿牙啃啃铁链子。
不知过了许久,方惊愚入舱室来了,只见楚狂在大啃铁链,嘴角、腕上却都破皮流血,立时上前一步按住他,“你在作甚?”楚狂见了他,破口大骂:“你这贼狗才,还不快松开我?”
方惊愚不想楚狂竟醒得这般快,本想悄悄行事,如今便也只得与其再多说两句。他也不解开铁链,只将一柄山胡桃木弓和一捆金仆姑放在离榻极远的月牙桌上,道:“我仔细一想,还是将这些留予你罢。过几日我去见玉鸡卫,你便在此静养。等时候到了,‘骡子’会来解开你的拘缚,届时你便同得利、小椒一齐乘隙自青玉膏山离开瀛洲。往后的路,你们多保重。”
“这是……金仆姑?你怎样拿到手的?”楚狂的目光落在箭上,显是吃了一惊,可现今他更关切方惊愚话中所提及的另一事。他挣动起来,横眉怒目,“贼咬虫,这么爱自寻亡化,怎么不在娘胎里就拿脐带绞死自个儿?”
他挣扎得厉害,床榻几乎要散架,方惊愚过来狠命拶着他。不过片晌,只见他身上创痛发作,动作渐弱,眼里沕沕茫茫,一只黕黑眸子、一只重瞳,水润的乌石玛瑙似的,闵闵可怜。
“为什么你不愿听我的话?都走到瀛洲了,我还会害你么?”楚狂颤声道,齿关紧咬,“你也懂象戏。咱们现今是哪怕弃车也要保帅,只要你一声令下,人人都会为你入死出生。你若在这里折了性命,咱们就是全盘皆输了。”
“我不这样想。我本就不是帅,只是同你们一起奋身陷阵的卒子。”方惊愚垂眼看他,“四日后,我会擎旗去往青玉膏宫,由我来打头阵。”
“你这是有勇无谋!”
“你才是胆小如鼷。”
“那你有甚撒手锏?”
方惊愚道:“没甚撒手锏,此举不过是为了激起瀛洲义军斗志,让他们放手再搏一回。若说我有甚后招的话,便是此物了。”他拿出一只火镰袋,里头装满了大源道教主予的肉片,因原来的那只猪皮口袋太重,不好携带,他便取了其中一些肉片另盛了一袋。楚狂见了那肉片,立时色变,发狂似的挣动:
“死油嘴,你竟敢用那东西!”
“你都用了几回了,我有甚不敢用的?虽然服之有性命之忧,可若凭此能让武艺大有进益,杀得了玉鸡卫,这点代价也是值当的。”
楚狂大怒,对他拳脚相加,然而都被方惊愚轻易拦下。闹了一遭后,楚狂不讲话了,躺在榻上,茫然地望着舱顶,神色脆弱,如一只将碎的瓷人儿般。方惊愚才想离开,却见楚狂伸出手来,却不是要痛殴自己,而是揽住了他的脖颈。
“别走。”楚狂最后哀求道。
“我铁石心肠,你再怎样求都无用的。”
“什么铁石心肠?分明是只有嘴巴老硬的大骗棍,几日前还说你不会走,现今却出尔反尔。”
方惊愚将目光移开,晓得这事是他做得不当,但仍倔道:“今时不同往日。”
楚狂说:“你对我扯谎,便当受罚。”
“罚什么?”
楚狂苦涩一笑,道:“罚你同我吃嘴巴。”
忽然间,他两臂收紧了些,力道轻轻的,却教方惊愚措手不及,倒将下来。楚狂将脸凑近,一个羽毛样的吻落在嘴角。
方惊愚神色无变,心里却在拉风箱吹起熊熊大火,脑筋都被烧断了似的,木呆呆地动弹不得。楚狂得寸进尺,舌尖似钥簧,轻易教他齿关失守,与他唇舌痴缠。
方惊愚睁着眼,恰见他羽睫在脸上落下一道细细阴影,容颜是良工琢就的,秀气里带着英厉,而那神态同旧日哄他入眠的兄长竟是同出一辙的。
一个念头忽教方惊愚如坐针毡,若怀中此人是方悯圣,自己便算是乱了伦常了。然而楚狂又怎会是兄长呢?胡思乱想之际,楚狂已揽紧了他,两人口齿好似融化似的,津唾交流,不论谁的心旌皆在乱摆。
这时楚狂摸上他脖颈,指尖流连处仿佛要拨撩起火焰一般,方惊愚却打了个激灵,颈侧有一死穴,点之可教人昏厥,先前他便是如此制伏楚狂的,如今这厮以牙还牙,想教自己也厥倒!说这迟那时快,他劈手擒住楚狂腕子,另一手反擒其颈脖。
楚狂低叫一声,可还未来得及挣动,便手脚软下来,瘫在他身下不动了。
待将他依原法扼昏,方惊愚惊魂甫定,这厮真是蛇缠犁头,日赛一日的狡猾。
然而再望一眼那颇似兄长的睡颜,心里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容宥之意来,方惊愚叹了口气,将他放下,盖上衾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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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再度醒来时,怒火中烧。
他已是骗精里的斫轮手,不想那诡计却被方惊愚看破。还没等自己按上他死穴,方惊愚便先下手为强!楚狂歇了片晌,胸口创伤痛得难受,他连起身都难了。
铁链一时解不开,他索性昏沉沉睡着,噩梦斑驳陆离,梦里人影纷攘,全长着他不识得的脸,教他做梦也做得满身大汗。伶儿入舱房来给他上药、换细布时,却见他兀然睁眼,气喘不已。
楚狂两眼直瞪瞪望着舱顶,问:“伶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伶儿吃一惊,想不到他已醒了,回话道:“今儿是丙寅日。”楚狂心里一算,离方惊愚去青玉膏宫还有三日,便道:“我求你一事。”
往日在雷泽营时,楚狂我行我素,仿佛不将任何人放眼里,此时听他出言相求,伶儿高兴,忙不迭道:“阿楚有求,我自然答应。”
楚狂问:“你希望殿下去送死么?”
伶儿抖了一抖,半晌懦懦道:“定是不希望的。”楚狂看他应得不干脆,知道他有后话,果然伶儿又道,“但殿下当日来雷泽营中与咱们轮番比试过,讲了一通身先士卒的话,教营里好不容易士气高涨起来。我还听说他发了一支髇矢,将战书送入青玉膏宫中,已定明了与玉鸡卫鏖战的时辰。若他临阵脱逃,倒对他声名大大不利,且都会教大伙儿败兴哩!”
“不是不让他去,我是想教他延宕几天再动身。”楚狂顺口开河,“实不相瞒,我爹是仙山卫,在蓬莱有些可动用的标下,只是几日后方到瀛洲。待援军到了再一举进攻,胜算岂不更大?”
“真的?”伶儿狐疑地看着他,“哪位仙山卫?”
楚狂不想他竟追问,当即开动脑筋。靺鞨卫七老八十,玉印卫又与男欢女爱不挂边,最后楚狂胡扯道:“琅玕卫,我真是他儿子!我只消手书一封与他,他便能搬十万天兵过来!”
伶儿听了他的鬼话,两眼放光。楚狂又瞎诌一二句,教他全然咬了自己的钩。最后楚狂道:“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寻些麻沸散或蒙汗药来,下在殿下的药汤里,分量最好捏准了,要教他睡几日。”
听了这话,伶儿反犹犹豫豫。楚狂说:“同我一块来的郑得利的药箱里有麻药,你就说是我创口痛得厉害,向他讨便行。这药味儿大,下在殿下的药汤里才不致教他起疑心。你怕什么!若有什么差池,过错全在于我。”
伶儿犹豫地应承了。待他走后,楚狂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创痛翻身起来。榻边的松木小柜上放着盛肉片的猪皮口袋,不知是走得急了而遗漏的缘故,还是大抵笃定楚狂不会再服这后患无穷的玩意,方惊愚并未将其带走。
于是楚狂艰难地伸长了手,够住了那只口袋,将其紧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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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泽船中热火朝天。
与玉鸡卫开战的日子在即,选锋加紧操练。铠袍、床弩、砲机、缮船,样样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此外还需制好足用的黑火药,有些军士特地乘小舟远离雷泽船,在舟上炼硭硝、火炭和石流黄,免得一着不慎,教雷泽营被炸个四分五裂。众人同仇敌忾,连喊的号子都是:“捅破老鸡公的眼子!”“杀——杀!”
方惊愚立于爵室外,望着船中的一切,明日便是与玉鸡卫开战之时,他手心里早已汗浸浸的。雷泽营士气旺盛,已不需他忧心,而楚狂这几日里倒十分安分守己,不曾来寻过他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