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还差一点儿。归墟近在咫尺而不可进,也无同我共游的故人。”
楚狂莞尔而笑,转过脸去。赤箭花沙沙摇曳,好似呢喃细语。方惊愚忽寻到一种极谙熟之感,楚狂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仿佛是十年前便见过的,那笑容如春冰解泮,沁人心田。
两人立在炽红的花海间,风儿一扬,漫天细细的花丝飞散,像一场纷纷大雨,将清香洗润进心间。方惊愚忽觉手上一热,楚狂轻轻挽住了他的手指,一如多年前兄长牵着筋弱无力的他一般。
“傻子。与你并辔同游的人不就在此么?”楚狂微微一笑,遥眺天宇,道。
“你的心愿,早就实现了。”
第96章 无功行封
做王城守卫的日子安恬清静,方惊愚和楚狂每日背一块羊臂臑,优哉游哉来回巡完二十里路,一路架锅生火,煮穈米、吃肉,还乘机将王城四处摸了个遍。只是愈近归墟城关,把守便格外森严,他们连半步都不能近前。
得闲时他们便到寺庙、火房边打探消息,毕竟郑得利与其余瀛洲兵丁尚不见踪影。小椒因当上了神女,手里有了些可动用的人丁,便遣人去寻余下的伙伴,搜罗了一段时候,竟也从岸边的渔民处寻回了他们当初的几只行囊。
方惊愚与楚狂急冲冲地打开寻回的褡裢,只见里头的几只血瓶竟安然无恙,许是当初他们在瓶周塞足了破布、芦絮,瓶身并未被海浪冲破。楚狂大吁一口气,道:
“幸好,幸好,出关的本钱还留着!”
他们将血瓶数了一轮,这时他们手里已有玉鸡卫、如意卫、靺鞨卫、玉玦卫、玉印卫的血,离能开启归墟门扉所需的血瓶还余半数。方惊愚蹙眉道:
“先不论这三仙山的几位仙山卫。天符卫都是个传说里的人物了,除了白帝外无人见其影踪,咱们要如何弄到他的血?他有一儿半女么?”
楚狂却说:“他的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弄到。”
方惊愚大为惊疑,楚狂同天符卫非亲非故,然而却有把握说出这话,可一看楚狂心中有数,便也不多加置喙了。
楚狂活脱脱一条油炸鬼,不过几日功夫,便同守城士卒混了个面熟,探听到了不少那姬胖子的传闻。
其实在兵丁们之间,倒有许多大逆不道的流言在飞传,他们略加探听,才知那白帝之子是员峤、方壶、岱舆三仙山共认的龙裔,传说姬胖子是得了碧宝卫、白环卫与谷璧卫的举荐,才坐上了这位子。
至于其名姓的来由,这又是另一个岱舆人家喻户晓的传说。传闻白帝出征时行经此地,见一乳母怀抱一啼儿,以马策指道:“朕若有后,也定能德泽地坤、惊愚骇俗。”于是姬胖子作为白帝之子,便顺理成章地被取名作“惊愚”。
然而坊间有一传言,说是这姬胖子并非白帝血胤,不过是三位仙山卫举荐的一位傀儡,以顺理成章地统摄三仙山。更有传闻道,这三位仙山卫之间暗流涌动,明枪暗箭,个个欲坐龙椅。
听了这些传闻,楚狂才放心地吁气,拍方惊愚的肩,“好险,好险。看来你才是真货。”
方惊愚问:“我若是假的,你当如何是好?”
楚狂眼中凶光大盛,道:“大不了干掉真的那位,假的也变作真的了。”方惊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楚狂又道:“其实假的又怎样?都护送你一路走到这儿了,也不能撇下你。鱼目也能胜过珍珠呢。”
方惊愚听了,心中一颤,这是他曾对兄长说过的话,不知楚狂是失言了,还是仅是巧合。
再在岱舆盘桓了些时日,他们又发现一事,岱舆也同蓬莱一样,严禁黎民私藏史书,可更为严苛的是,此地连日晷、滴漏、铜钟也无,夜中也不打更,乡民似是习以为常。
这儿看似急管繁弦,一片软红香土,其中住人却神色麻木漠然,待事漫不经心。舆隶在姬胖子治下,日日挨打受气,在他们来之前,石旗杆上的“肉旗招”不日便换一批。姬胖子喜笞人,尤爱看舆隶被刺满铁钉的狼牙大杖打杀,有一片常被血肉糊满的刑场,若不是这段时日小椒做了神女后,直言不讳地与他道不爱看这伤人戏码,恐怕还有更多舆隶丧命于他手。
因岱舆迎来了神女,姬胖子打算治宴。一时间,王府中彩纛翻飞,笙歌不夜。各地海味山珍尽皆进献而来,熊蹯鹿臡,琳琅满目。方惊愚还听闻,岱舆的仙山卫谷璧卫将亲临此宴,心中分外紧张。
这一夜治的是文宴,金杯玉箸,舞女红袖翠钿,堂上灯烛灼烁,明皇亮堂。
小椒因是神女,着碧琼轻绡,戴东珠链子,坐于左席。她身畔有一空席,照理讲是谷璧卫的位子,然而众人左等右等,不见谷璧卫的半点影子。
姬胖子讪讪道:“谷璧卫大人要务缠身,平日里难得光临,咱们吃酒,吃酒!”
他举杯向小椒酬酒,不一时珠翠之珍便添上席面来,府中歌莺舞燕,丝竹八音嘈嘈切切。
吃到后来,姬胖子黄汤下肚,醉眼惺忪,底下的宾客也松缓了些。姬胖子道:
“吃也吃倦了,不如耍会儿玩戏罢,便当是舒舒肚肠。”
于是他命人在庭中立好射垛,前树一根木桩,将與隶捆上去,命人用炭条在其身上画了几道,举杯道:
“诸位贵客,本王近来得了些稀世好弓与刀剑,若哪位射得准的,本王便对他重重有赏!”
宾客们一阵欢呼,方惊愚心中却浑不是滋味。被捆在木桩上的與隶被明码标价,射中其眼目心肝者可得上赏。宾客们和姬胖子是一丘之貉,人人眼里放着嗜血的光。木桩上的與隶不安地打着颤,一旁有些备用的與隶,被麻绳捆扎着,也如待宰的牛羊一般。
眼看着宾客已搭弓架矢,要一箭射向與隶了。忽然间,楚狂站起身来,对姬胖子道:“殿下,我有一提议。”
“什么提议?”
“一人独射,未免没有看头,两人相较,才能分出高下。”
姬胖子觉得他说得有理,又一摆手道,“来人,再树一射垛!”
于是另一只射垛不一时便被树了起来。楚狂接过仆从递来的杨木弓,二足分开同肩宽,缓缓架起弓。另一旁的宾客见他身裁瘦削,又苍白着脸巴子,如大病初愈的模样,不禁嗤笑,“小药吊子,要不要我让你几箭?”
这些行宴射的宾客大多是将官出身,膀大腰圆,一身铁铸似的筋肉,自然十分看不上楚狂。楚狂也笑,摆一个弓腰射姿,道:“我射艺不精,确是要请您多担待些个。”
那宾客得意地一哼声,搭矢激弦,一箭飞出,直刺木桩上與隶的眼睛。宾客们一阵叫采,因这伙人大多是将官的缘故,射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并不在话下,然而此时忽有一箭从旁射来,生生折断了其箭杆!
那宾客瞠目结舌,往一旁望去,只见楚狂持弓撅腚,一副滑稽模样儿,鬼头鬼脑地道:“对不住,是我不善射,败了大人的兴。”
“再怎样射技不精,也能脱靶得这样厉害么?”
楚狂道:“所以小的方才已说过,望您担待则个了。”
那宾客见他是神女的故识,不好发作,冷哼一声,再度引弓。谁知他这一箭还没触到與隶的一根寒毛,又被楚狂一箭刺来,再度射落。发弦五六回,回回落了空。楚狂天女散花似的发箭,把每一位宾客的箭射断。其力劲猛,甚而连弓也被射断。宾客们大怒,纷纷弃弓而去,连姬胖子也勃然变色,拍案而起,怒道:
“怎么回事?你这……这……人,怎么老射偏箭!”
楚狂笑嘻嘻道:“都说了,小的对射箭不过一知半解,让诸位见笑了。”
“这哪儿是一知半解,分明是稀里糊涂!”姬胖子道,“你别射了,免得碍着了旁人,下来罢!”
楚狂却道:“小的虽是生手,却也是十足地奋力过了,想取个上赏的。”又道,“殿下请看一旁的万年青木。”
姬胖子狐疑地转头,将视线投向庭中的一株大树。这万年青木十人合抱,甚是粗茁,而此时在树皮之上密匝匝攢着一束箭。
定睛一看,那数支箭排布起来,分明连作一个“姬”字!
姬胖子瞠目结舌,奔到万年青树前,左瞧右看,良久,啧啧称奇:
“神……神了!”
非但是他,庭中宾客们也皆惊异不定,望向楚狂的目光里染上畏惧。姬胖子赏罢那万年青上的箭束,兴冲冲扭头道:“好一位神箭将军。来人,本王要对这小兄弟重重有赏!”
楚狂屈膝下拜:“重赏便不必了,还望殿下将这群與隶放走。神女慈悲,不愿见血,故出此下策,遣小的来搅兴,实是罪该万死。”
方惊愚心里宽慰,知他做过與隶,也看不得奴仆受苦。姬胖子嗬嗬发笑:“本王宽闳大量,怎会怪罪你?”他扭头对侍卫们道:“将这群贱奴放了罢。”
眼看着侍卫们将装着與隶的铁车推出府门去。姬胖子又看向楚狂,满意点头,“你身手不赖,而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才说过要赏好弓好剑的,你也需收下。来人,将本王的珍稀藏品拿出来!”
楚狂抬头:“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然而这时他瞥见几个青衣仆使手捧鹿皮,皮上置几样良弓美箭,为首的是一柄白森森的骨弓,如一轮虚白的月,当即转口道:
“谢殿下赏赐!”
拿到那柄骨弓,楚狂立时如狗咬肉骨头般,紧紧抱在怀里,死不撒手。繁弱是师父唯一的遗物,是他的命根子。姬胖子以为他是看上了这一柄好弓,爱不释手,便也笑道:
“此弓是前些时日,渔人在海滩上发现,进献给本王的。这骨弓稀奇,既坚且韧,巧夺天工,本王猜测,此物乃鲛人稀珍、龙宫至宝,现下便赐予小兄弟你了!”
方惊愚心想,什么鲛人稀珍,分明是他们的武器正巧被海浪冲到岸边,被姬胖子攫了去。楚狂同繁弱亲热够了,抬眼一望,只见一旁的仆从手里果真端着大屈弓、含光剑,毗婆尸佛刀刺在一块海岩里,数十位仆使下铺滚木,才勉强拉了过来,倒是省了他们去寻的功夫。
眼见此景,楚狂站起身来,大言不惭道:
“殿下,小的还想露上几手,求殿下将这些珍宝赏赐予小的。”
“不想你是个心人儿!”姬胖子道,然而也摆摆手,“成,你再演上几式罢。你还身怀什么绝技,本王倒想看看呢。”
于是在楚狂的布置下,庭中立起一只木板,方惊愚被他拉上前去,在木板前站定。楚狂道:“接下来我会在百步之外开弓,绕着我这好伴当周身射上一轮,保准无一箭伤他。”
姬胖子道:“古人尚能百步穿柳,小兄弟才漏这一手,未免太不够看。”
楚狂说:“不错,殿下是大人物,经多见广,想必看不上我这雕虫小巧。所以——”
他从一旁的仆从手里接过一条织金绸带,缚在眼上。
“我会蒙眼而射。”
众人连连称奇,一片叫好。唯有方惊愚面色煞白,道:“楚长工,你若失了准头,我便要先走一步,去当‘阎摩罗王’了!”
楚狂道:“小愚子,怎么对你大爷讲话的?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么?”
话音落毕,他控弓而射,七枚箭矢急蹿而出。众人识见了“七星连珠”的箭技,张目结舌。
方惊愚身上一寒,只觉一阵劲风扫过,笃笃几响,一转眼身边便钉满一丛箭。过不多时,只见楚狂笑嘻嘻地一扯绸带,木板上扎满白羽箭,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无一箭伤到方惊愚。姬胖子咂唇弄舌,赞叹道:
“好一个箭不虚发!当赏,当赏!”
楚狂接过仆使手里的大屈弓,又道:“殿下莫怪我是个觑气人儿,非但是弓,连其他的刀剑也想要。”
“咱们已见识过你箭法,知晓你是个奇人了,本王也不愿多为难你。这样罢,”姬胖子指着毗婆尸佛刀,道,“咱们当初发现这古刀时,便发觉其重若千钧,无人能将其拔起,若小兄弟你能将其自石中拔出,本王便将它们一并赏赐于你!”
四周的宾客发出艳羡之声,然而人人看得出楚狂出手不凡,故也无人反对。
楚狂上前,两手握住毗婆尸佛刀的刀柄,却开始犯难。实话说,他方才瘳愈,手上气力不足。才拔了一会儿功夫,便觉脸上淌汗,掌心火辣。连一旁看着的姬胖子也笑:
“看来小兄弟也不是十全十美,毕竟仍有未做到的事。”
楚狂急得汗流至踵,这时忽而从旁伸来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楚狂转头一看,却见是方惊愚。
方惊愚手上使力,手背上青筋络起,然而神色淡淡的,如凉宵月晖一般清净。楚狂心想:这死扎嘴葫芦,好大的力气!怪不得先前他抓住自己腕子,挣也挣不脱。
只听“铮”一声响,一刹间,犹如白蛟出海一般,毗婆尸佛刀自海岩中脱出,其势如磪高山,在场之人无不被其压倒。楚狂闷哼一声,踉跄几步,撞上方惊愚胸膛。
“妙哉,妙哉!”姬胖子大声抚掌称快,“两位小兄弟当受上赏!”
仆使们将含光剑也一并递上,方惊愚和楚狂皆心满意足。兜兜转转,这些兵器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手里。
然而姬胖子却仍不消停,他一挥手,吩咐下仆端来两盅黑黍酒,赐给两人。姬胖子环视着他们道:
“今日见识了一番,本王才知你二人绝非庸人,巡城墙未免太过屈才,往后便随在本王身畔,做本王亲卫罢!”
两人紧忙下拜,对视一眼,从各自眼里看出了得逞的笑意。他们大费周章,便是要接近归墟城关,寻机悄悄溜出去。二人大拜大叩,齐声道:“谢殿下!”
姬胖子满意地点头,待两人起身,他抄起手边的秋树鹧鸪扇,指向楚狂:“你艺高胆大,本王不日当册立你一个名头。本王既是白帝血胤……”
他沉默片晌,道:“这样罢,往后便封你作‘天符卫’!”
楚狂瞠目结舌。
这时姬胖子又点向方惊愚,冥思苦想半晌,道:
“而你,往后便是……‘天符卫’的小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