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如搏狮之兔,猛冲而去。剑刃擦破周身肌肤,空中绽开道道血花。敌手太多,他含光剑舞如狂岚,一刹间将船板劈得支离破碎,一把抱住楚狂,护住他头脸,一齐坠入水中!
冲天水花之后,苔绿的水面下望不清他们的去处。郑得利也跌入水里,不见踪影。岱舆仙山吏的头领叫道:“搜罗水底!哪怕将最后一滴水抽干也要寻见他俩!”于是仙山吏们再不惧水,纷纷扎入水中。
正当此时,烟水里突而驶来一艘大翼楼船,上飘鼇鱼幡帜,千人聚在庐中,金鼓震天,竟是方壶的来船。
那楼船横在众仙山吏跟前,洒下一片浓厚阴影,阻其去路。一个轻灵的嗓音如天籁之声。
“慢着。”
谷璧卫麾下的仙山吏止了动作,他们望见船庐女墙边现出一个人影,一身雪白留仙裙,是位清素女子,正是仙山卫里排第四的白环卫。白环卫面无喜愠,道:
“前方便是方壶水域,诸位若再踏前一步,视同进犯。”
岱舆仙山吏们对视一眼,道:“大人,咱们不过是欲搜罗杀害碧宝卫的凶嫌,他们方刚投水,指不定欲借机潜逃,到方壶为祸一方呢。”
“我不管你们欲做何事,只是如此堂哉皇也地在这处捕人,是教方壶面上挂不住,请回罢。”白环卫下了逐客令。
“但……”
“走。”白环卫冰冷道,指尖微动,于是众人惊诧地发觉,湖上竟不知觉遍布银白的天蚕线,布成一片杀阵。若踏入此线阵中,一不留神便会身首分离。
无形的威压袭来,仙山吏们仍欲抗辩,可一望她怀霜般懔然的目光,便也只得退却。然而他们也仅是退到湖沿下营,树木栅,缝浮囊,仍旧对湖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白环卫的楼船驶远了些,在岱舆仙山吏望不见的另一面,船丁悄声放下浮板,将水里的几人捞了上来。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几人已是昏厥不醒,船丁们将他们拖进火房里,用灶灰埋了,又倒挂着拖行一阵,教他们将腹中水吐了个尽。方惊愚和郑得利终于悠悠醒转,可楚狂不但不醒,吐出来的还是血水。
醒来的二人被带至爵室中,白环卫正临窗而立,轻抚帔帛,指间缠着自其中拉出的丝线,原来湖上密布的杀人银线源自于此。郑得利见了她,赶忙下拜: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小的几位,大恩大德,三世难忘。”
白环卫依然神色淡冷,“无妨,不过是为救你罢了,其余几人是顺带的。”郑得利心知她是因那骨片记述之故才对他们出力襄助,心里不是滋味。
他向白环卫求借了几间舱室,先教方惊愚和楚狂去歇憩,自己留在爵室里。待室中空无一人时,白环卫终于静静开口道:
“我只救你一人,一到明日天明,我便会将你那几位伴当撇出船去。”
郑得利早料到她有话要说,却不想她竟如此无情,一时间汗透衣衫,叫道,“大、大人,这是为何?”
“谷璧卫要的是白帝之子同他那扈从,带着他俩走,着实太过招摇。谷璧卫好歹是仙山卫里的探花郎,我还未不自量力到要同他正面鏖战。”
“您是鼎鼎大名的仙山卫!您都愿出手帮援我了,不愁再添两个人头的……”
白环卫摇头,“你看过天书记述,也当明晓的。可出岱舆城关之人唯有你一人,搭救其余两人,不过是白费功夫。”郑得利急道:“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我问你,迄今为止的一切,可曾不在天书上有载?”
郑得利脸色白了,缓缓摇头。
白环卫斩钉截铁道:“那二人定要交出去。便是不交,也只得将他们抛落于此地,任其自生自灭。”她背过身,似要拂袖而去。
正在此时,郑得利忽攥拳道:“既然如此,今日之后,我便随他们而去。刀山剑树,海角天涯,我和他们一块走。”
“你不能走。”白环卫驻足,神色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
“因你是天命之子,你是唯一可出城关、我当辅佐之人。”
“我不信。”郑得利兀然抬首,双目犹如火烧,“我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我只信咱们会一个不少地突围,去往岱舆之外!”
“痴人说梦。世事不能两全,既要出城关,势必要付出代价。他们便是你当舍的代价,天明之后我会向谷璧卫交出他们,此事不容置喙。”
白环卫如不化坚冰,口气同神态都极冷。
这时她眼角里忽闪进一隙寒光,扭头一望,却见郑得利不知何时已从褡裢里取出一柄天山金小刀,拔开鲨皮鞘,将匕尖抵住了自己咽喉。
郑得利两手抖颤。他平生只动过两次杀意,一次是向玷污了女使小凤的陶少爷,一次是对现时的自己。他的嗓音因恐惧而滞涩,却拼力道:
“如若您不留他们二人,我便当即在此地血溅三尺!”
白环卫的动作滞住了,微微偏头,仿佛十分不解,然而眼中已染上惊诧与些微恐惧。良久,她开口:“他们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回护?”郑得利道:“咱们是有过命交情的好友。”
“便是如此,他们也值得教你以命相换?你可是继白帝之后唯一可至归墟之人,万万千千人里独你一个。”白环卫的口气忽放重了,薄唇紧抿,柳眉蹙起,这兴许是她头一回有了些似人的生气。
郑得利的胳膊不再抖。他点头,依然刀横于颈。他轻轻吟诵了一句戏文,那自离开蓬莱的那一日起,便时时盘萦心头的诗句:“有言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我既被大人看重,便决不会是位忘恩负义之人。我不愿看他们死,龙潭虎穴,我愿陪他们一块去闯!”
这一句话便似平地惊雷般,在爵室内炸响。清风拂掠,二人衣角如水鸟飞扬,白环卫久久无言,最终还是迈步,自他身畔匆匆掠过,似是一种妥协。
“放下刀罢。”她淡声道,“我让他们留在船上。”
白环卫走后,郑得利放下刀,手心里尽是冷汗。他是头一回以死威逼一位仙山卫,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稀贵。
他颤巍巍走到甲板上,此时楼船已离岸甚远,湖上烟水朦胧,倒不愁谷璧卫追兵放冷箭。郑得利轻轻吁气,方惊愚、楚狂和小椒,他哪个都不愿放手。方惊愚、小椒是他儿时玩伴,不知帮他打跑了多少个地棍喇唬,楚狂不是恶人,曾替他出头教训陶少爷。瀛洲一战时,他使不上力,他们三人皆冲锋在前,替自己挡下了腥风血雨。
他曾不止一次地自问:自己能做何事?能为他们带来多大助力?
自小他便像一个丑角,徒遭人戏耍,引人发笑,现时要教他唱主角儿,演一号人物,倒教他茫然无措了。郑得利将额抵在船板上,阖上眼,眼前忽似浮出一片光景,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影子在槐树下静候着自己,他忽心里怦怦跳,轻轻呢喃道:
“小凤……”
同小凤是喜相逢还是生离别,在那骨片的记述里早有分晓。去往归墟后独个归返蓬莱,这便是他的已写好的戏本。可而今的他却不死心,欲寻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回到舱室里睡下,兴许是多日紧绷着一根弦,此夜里睡得格外安适,打了许多睡梦。然而后半夜他抖个寒噤惊醒,只觉浑身酸疼,张眼一望,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闭锁房中,两手被铁链子锁住,口里塞了麻实。
正当他猛烈挣动之时,却听舱室们吱呀一响,白环卫站在门口,神色澹净:
“对不住,因怕你又要自戕,我便只得出此下策。”
她口唇一张一合:“我会将你的伴当皆交给谷璧卫,你便安心于此安歇罢。”
郑得利闻言,心急如焚,拼命用身子撞船板,口里“唔唔”作声。白环卫道:“你莫怪我出尔反尔,所谓兵不厌诈,空口白舌,怎能教人必定守约?我会送你出城关,以教天书记述之事应验,你便安心在此处歇着罢。”
她扭头,对船丁们吩咐:“将那两人交给谷璧卫的部属。”
然而不过片时,便有船夫神色惶急地来报:“大、大人,大事不好!舱室里无人,舷窗被撞破——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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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翠叶间,两匹健马正撒蹄奔行。
方惊愚和楚狂两人正牵缰踢马,一路狂奔。楚狂打开褡子,点数了一下血瓶,见都完好无损,便放下心来。方惊愚反挂心他伤势,问道:“你昨儿还昏着呢,现下怎样了?”
楚狂冷淡道:“没添甚新伤,最严重的是被殿下抱着一头扎进水里,感了风寒。”说着,他吸了吸鼻子。
“咱们就这样跑了,得利该如何是好?”
“他有美人相护,不打紧的。”
“你是怎样发觉白环卫那儿不对的?”
楚狂龇牙咧嘴道:“他们那儿的食水好重的一股蒙汗药味!一看便是动了将咱们当贽礼送给谷璧卫的心思。只是给的药还成,我吃了后,精神也略振些了。”
方惊愚问:“咱们现下是去员峤么?”楚狂点头,旋即又轻轻晃晃脑袋,“殿下,我现时还头昏着,怕不一时又要不省人事了。若我一昏,便没法护住殿下了,你看着些,小心自个安危。”
“又说这样的话!”方惊愚蹙眉,“关切我作甚?而今最紧要的是你。”
楚狂笑了:“不可能不关切的。蓬莱、瀛洲里的万万千千人,还有我,皆愿为殿下而死。殿下是咱们的白昼、天日,谁人不指望您终有一天大放华彩,光耀仙山呢?”方惊愚心头不是滋味,问道:“瞎说什么,我不过是一卒子,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楚狂沉默了片晌,风拂过来,送来他轻轻的言语。
“我是殿下的晓星。唯在破晓前可得见的辰星。”
第113章 幽蠹潜形
烟林萧疎,风寒而紧。一路策马疾奔过后,两人来到左近的山村中。
此时二人都极形劳心苦,楚狂身上烧火似的,低低喘气,脸色煞白,似要随时厥倒一般。方惊愚也好不到哪儿去,被抽铁骨之后,他皆靠着一口炁支持身子,此时也神倦气短,手脚无力。
然而还未进山村寻一个歇脚处,他们便遥遥望见村口树几根旗杆,上树几具血淋淋尸躯,正是他们在岱舆里见惯的那种“肉旗招”。两人赶忙栓好马,藏在树丛里摸近前,打量村中景况,遥遥却见几个岱舆的皂衣仙山吏手执海捕文书,在村中大嚷:
“如有见凶嫌方、楚二人,而藏匿不交的,便受极刑!”
方惊愚见了,心头如有锥扎,此时又见仙山吏们犹如恶刹,前迈一步,自乡民丛里狠捉住一个瘦仃仃的小孩儿腕节,拖曳出来。一位民妇惊叫着仆倒在地,叫道:“大人、大人,您要拿我儿作甚?”
仙山吏们狞笑:“串到杆上,做‘肉旗招’!”那民妇惊呼一声,几欲昏厥,哭叫道,“咱们不曾见过那人犯,更不敢匿藏他们,何罪之有?”
“既是无罪,便更好了。”岱舆仙山吏冷笑道,“听闻最要紧的那凶犯心胆小,只消略略威慑一番,便会乖乖自入罗网。要他晓得他晚露面一日,便会有人因他而受苦,被吊上旗杆,他定会吓破胆儿,乖乖现身。”他又环视村民:“听好了!你们不但不准藏匿凶人,还要自个去寻他们踪迹,一日寻不见,咱们便吊一个人上杆头!”
村民们惊恐地退却,然而无人敢违抗。人群凄惨地四散,树丛里的两人见了这一幕,心里皆浑不是滋味。
忽然间,方惊愚只觉自己腕上一紧,是楚狂握住了他。
“殿下,莫要冲动,别露面。”
方惊愚牙关紧咬,硬邦邦地道:“我晓得。”
楚狂道:“这便和象戏一个道理,卒子被吃掉多少都不打紧,但将帅一旦丧命便是输。”方惊愚的手微微发颤,他道:“若盘面上只留下将帅,其余棋子皆被吃完,这也能赢么?”
“不会被吃完的。”楚狂转而与他十指交握,极认真地看着他,“还有我在。我是殿下的‘士’。”
山村既不可留,他们一合计,决定到无达湖另一畔,与“骡子”的接应人会合。湖畔指不定有谷璧卫爪牙,还有白环卫部属,理应是个险地,然而白环卫此时应大抵以为他俩会远走高飞,派员前来追逼。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乘此间隙,他们应能回到无达湖边,与接应人会合。
两人说定,上马疾行,兜转一个大圈子,再去无达湖。途中,方惊愚听闻耳中的小椒打呵欠道:“扎嘴葫芦,我神力尚弱,且替你压了炎毒这样久,已然乏啦。我先小憩一会儿,你且宽心,在我睡下之时,也会替你压镇着炎毒,只是不能同你讲话了。”
方惊愚道:“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半晌后又道,“你不说话反倒好,一开腔便聒噪得厉害。”小椒大恼,咬他耳朵,痛得他龇牙咧嘴,尔后便似陷入沉眠,无声无息。
两人还未到无达湖边,便听见河上传来轻轻几道啸音。方惊愚扭头一看,却见方才与他们接头的那艄公却将船摆来了,拨开芦花低声叫道:“殿下,这边!”
两人惊奇,下马近前。那艄公笑道:“小的料想殿下会顺这条径道出逃,便在水路上先候着了。二位是去员峤罢?小的熟习近道,不会教人逮住。”
二人上了船,这船看似仅低篷两扇,其中却教人意外地宽敞。船板上放有先备下的食水伤药,铺有卧席,这时他们方才放下吊着的一颗心来,身上也顿觉格外疲累。方惊愚将楚狂按倒在篾席上,道:“你害着热病,多歇息会儿,我替你包扎。”
楚狂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推托,倒头便睡下了,看来真是倦乏之极。方惊愚拿起一包金创药粉,正要解开,却发觉外头包着的纸是一张巷传小报。
他展开来看,却见那报上写着好些骇人言语:“世子冲冠而怒,凌迟、枭首数人。”写的是在他们出逃后,姬胖子怒气冲霄,拿岱舆黎民出气,刖足、腰斩、炮烙,无所不用其极。鲜血淋漓的文字下绘着残凄如叫唤地狱一般的光景。方惊愚看了,身心剧颤。他呆坐许久,放下小报,走出船舱。
这时天已日暮,艄公正摆着渡,与他悄悄摆手,道,“殿下不可出舱门,免得被谷璧卫暗处的眼目觑了去。”
于是方惊愚便脱下外衫,包住头脸,坐在篷门往外眺。远方极大的一轮血红落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他望见两岸连绵不绝,“肉旗招”也远近稠薄地林立着,在空中留下一个个残酷的剪影。他心中忽生出一种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夕晖燃烧殆尽,惟他性命犹存。为他一人,蓬莱、瀛洲、岱舆的土地上不知洒下了多少鲜血。
他真有这样宝贵,能教人前赴后继,为他送命么?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一个生来便筋萎无力之人,有何可教人高看一眼之处?方惊愚忽而强烈地希冀着自己的出身并非如此,若他不是白帝之子,只是方府里一个受欺侮的孩童,想必也要比此刻要安适许多。
“我不能再教更多人为我丧命了。”他暗暗地想。
方惊愚回到船篷里,望着楚狂苍白的睡颜,又忽而怅惘。楚狂看似疯癫,心思却缜密,遇事的决断也比自己明晰许多。除此之外,他还掌一手好弓术,剑法甚而较自己更流利,若要出岱舆城关,他才是最好的人选。正当心乱之际,他忽见得楚狂迷瞪瞪睁眼,轻轻叫了一声:
“殿下……”
“怎么了?”
“不必替我上药了,我伤好得慢,敷了也无用,那些药留给殿下罢。”
方惊愚摇头:“因伤难好而不上药,岂不是本末倒置?就像难道因人哪怕今日吃了饭,翌日也总会肚饥之故,就不吃饭了么?”他索性剥开楚狂衣衫,却倒抽一口凉气,楚狂遍体鳞伤,比他想得伤势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