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滚滚黑烟顺着“郑霖霖”的五窍迅速涌出,在她头顶凝结成一道小小的身影,“郑霖霖”浑身颤抖,忽然四肢一软,整个人脱力向着地上摔去。
贺今朝赶忙招手唤来旁边的布单,铺在她身下,才没让她直挺挺地摔个头破血流。
小鬼落在地上,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失去意识的郑霖霖,接着又专向贺今朝与凌宸,她使性子般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说:“讨厌的大人,你们把沙包还给我!”
“‘讨厌的大人’?那你算什么?”贺今朝眯起眼睛,“无法无天四处捣乱的小鬼?”
凌宸冷脸攥着手里的沙包,沙包的一个角已经被神水“吃”掉了,里面的沙粒稀稀拉拉地往下掉,很快就在他们脚下汇聚成一小摊。
“小鬼,你要搞清楚,云妹儿是云妹儿,你是你。你嫉妒怨恨另外一个死去的女孩,这根本没有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就去恨谁,你不要把你的怨恨强加到无辜的人身上。”
“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小鬼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大,“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大人了!!你们永远有苦衷,永远有理由,只有我被抛下了!!”
她神色癫狂,身上的黑烟突然扩大又突然缩小,连带着她的身形也不停变换。
有时,她是三四岁的稚童;有时,她是七八岁的女孩;有时她穿着婴儿包衣蹒跚学步;有时她又背着书包好似要去上学……
“你们这些讨厌的大人都不懂我!只有姐姐懂我!!只有姐姐爱我!!!”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向着凌宸飞扑而来。
贺今朝挡在凌宸身前,伸手一扫,便有皑皑雾气护住凌宸,凌宸也不知道这是贺今朝“升级”的第几个“功能”。浑身黑烟的小鬼重重撞上贺今朝的防御,每次撞击时,她身上的黑烟都会一震,有不少黑烟就在这撞击之下一次又一次的逸散开,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这时却不惜以命相搏。
看着那些逸散的黑烟,隐隐的,凌宸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侧头往棺木的方向一瞧,顿时心里一紧——那些逸散的黑烟居然悄悄凝聚在了云妹儿的棺木上空!
没人能想到,这小鬼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有勇无谋只会乱发脾气,她居然也会声东击西!
黑烟凝聚成一股又一股,顺着云妹儿的五窍涌入。突然间,原本沉睡在那里的女孩猛地坐起了身,缓缓睁开了已经无神的双眼。
“云妹儿”的眼睛一片暗淡,如缺氧的鱼,映照不出任何颜色,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尖啸,伸出苍白的两只手撕扯起身上的公主裙。
她嫉妒,她怨恨,她要毁掉这个葬礼,她要让这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孩狼狈的离开,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得到!!
贺今朝面色一肃,两手合拢,皑皑白气瞬间包围住了面前的小鬼分-身,画地为牢,牢牢把她桎梏住,甚至一步步压缩起她的生存空间。
另一边,凌宸快步冲向棺材,跳上推车,用尽浑身力气想要按住发狂的“云妹儿”。
明明“云妹儿”身材瘦小,可是力气大的惊人,他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她压制在棺内。可是不等他松一口气,“云妹儿”突然张开嘴,向着凌宸的肩膀狠狠咬下——
“小凌!!”贺今朝分了一半心在凌宸这里,见凌宸遇险,他立刻手指一勾,瞬间有东西从旁边敞开的化妆包里飞了出来,精准地堵住了“云妹儿”的嘴。
凌宸差点被“咬”到,冷汗出了一身。
明明刚才还是灵异频道,怎么这就跳到丧尸频道了啊!要是被“云妹儿”咬一口,他不会感染什么丧尸病毒吧,他去医院治病都解释不清楚啊!
直到这时,他才有暇关注贺今朝用的什么东西堵住“云妹儿”的嘴。
定睛一看,他发现居然是他非常熟悉的东西——美妆蛋。
“云妹儿”一张嘴咬人,贺今朝就塞进去一个;再一张嘴,又塞进去一个。
凌宸:“……”
怎么不能算是一物多用呢。
两人齐心,暂时把小鬼(x2)压制住,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怎么才能把它消灭干净。
贺今朝说:“不如趁云妹儿火化的时候,直接把小鬼也烧了吧。”
“你开什么玩笑?”凌宸立刻否决了这个答案,“明天早上还有遗体告别仪式,她现在在云妹儿的身体里,你觉得关先生关夫人看到他们的女儿‘活’过来,会是什么想法?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又是什么想法?《一往无前的劳动者》爆改《走近科学》?”
贺今朝:“对了,那个沙包呢?直接把沙包剪烂,里面的东西送到大巫那里,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提起胡亦知,凌宸就觉得头疼,他还没告诉贺今朝关于胡亦知有多不靠谱的事情呢。
他十分怀疑,即使把沙包交给胡亦知,胡亦知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让小柴柴丸把它当球踢。
凌宸伸手掏出兜里的沙包,结果一下子没拿住,沙包从他的手里跌落,顺着地面滚出去好远,里面的细沙也随之流淌出一条蜿蜒的路线。
沙包滚啊滚啊,就这么滚到了房间的角落,轻轻撞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属于一个年轻的女郎,只不过她的手上、胳臂上全是细碎的伤口,指甲也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血迹。
她动了动手指,原本趴在地上的她,渐渐从昏迷之中苏醒了过来。
她疲惫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滚到自己手边的沙包。
凌宸:“!!!”
他怎么忘了,郑霖霖还在这房间里呢!
郑霖霖茫然地从地上坐起来,看向了房间内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凌宸?”
凌宸:“呃,啊,那个……”
这时的他正拿着一条绳子,考虑要怎么绑住“云妹儿”。
而本应该死亡的“云妹儿”,此刻双眼泛黑,口中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四肢乱动,完完全全就是一副“诈尸”的样子。
凌宸不知要作何解释,他该告诉郑霖霖吗,现在“云妹儿”身体里的就是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小鬼?
不等他开口,郑霖霖起身望向棺材里的“云妹儿”,目光里没有一点惊讶或者惧怕,而是带着三分试探与七分怀念——
“露露?”她轻声唤她,“是你吗,妹妹?”
第25章
郑霖霖觉得,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半年前,她陪妈妈去庙里上香,这是自从妈妈离婚以后, 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妈妈每年都会为未出世的妹妹点一盏长明灯,以祈求她能投胎到更幸福的人家。
“我对不起你妹妹。”妈妈总是这么说,“我想离婚, 只能放弃她。”
郑霖霖知道,妈妈这番话只是为了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导致妈妈放弃妹妹的原因有许多, 夫妻感情破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那时候郑霖霖还在上学,家庭巨变,她又正值青春期,妈妈离婚后独自抚养她,母女俩生活得捉襟见肘。郑妈妈需要很多钱很多精力去保护郑霖霖的身心健康,不得已才放弃了腹中的第二个女儿 。
所以郑霖霖想, 如果真有一个人要对妹妹的离开负责,那应该是自己吧。
那天,她陪妈妈去庙里给妹妹点完长明灯后,妈妈忽然在回程的车上告诉她:“其实,我一直保留着你妹妹的一小截脐带。产妇是不能留下引产的胎儿的,我求了医生好久, 医生才偷偷留给我一截。”
郑霖霖有些惊讶。
妈妈移开视线, 看向窗外,声音有些哽咽:“我把它在长明灯里供奉了多年,师父劝我,把她强留下来没有意义, 要让你妹妹入土为安。”
恰好此时,车子行驶到拥堵路段, 现在是放学时间,前面正有一所小学,整个街道都被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母亲在校门口翘首以盼,她手里举着一支糖葫芦,等见到女儿身影了,她立刻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笑着唤女儿名字。
小姑娘如一只乳燕,张开手臂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叽叽喳喳地同她分享今日在学校的见闻,小嘴巴一边要说话、一边要吃零食,真是忙得不得了。
她的母亲弯下腰,体贴地为她擦拭嘴角的糖霜,笑盈盈地牵起她的手,就这样走远了。
车里,郑妈妈的目光落在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女身上,轻声道:“若你妹妹还在,也要读小学了呢。”
郑霖霖想起那个连一面都未见过的妹妹,想到她们曾共同住过这世上最温暖的小房子里,她就心底发酸。
郑妈妈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截灰黑色的、已经完全干硬的东西。郑霖霖知道,那就是妹妹的脐带。
“我……实在不忍心再送走她一次。”郑妈妈强忍住眼泪,“霖霖,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妹妹离开吧。”
郑霖霖收紧手掌,牢牢握住那个小瓶子,明明瓶子里不任何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小瓶子烫伤了。
刚收到瓶子时,郑霖霖确实想要尊重妈妈的意见,让妹妹入土为安。但不知为何,在某种复杂的心思下,她偷偷把“她”留在了身边。
她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一阵子,她时常幻想,如果妹妹还活着,那么她会给妹妹买漂亮的裙子、为她扎好看的头发。如果妹妹还活着,会不会像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当明星的姐姐呢。如果妹妹还活着,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在被窝里偷偷倾诉彼此的心事……
郑霖霖亲手缝了一个小小沙包,是小孩子们都爱玩的那种,做工不算精致,但她想妹妹应该不会嫌弃。她幻想着妹妹的模样,选了从婴儿时期到小学生的衣服布料,用它们组装成沙包,然后把装着妹妹脐带的小瓶子藏了进去。
她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就像妹妹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郑霖霖偶尔会向“妹妹”倾诉心事,全和她的工作有关。娱乐圈里根本没有友情,她的很多话不能说给别人听,只能烂在心里;但自从有了“妹妹”后,她那些无从发泄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倾听者。
她会吐槽随意删减小演员戏份的编剧;抱怨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商务爸爸;担忧自己的星途黯淡,可能出头无望……
“我要是能有贺今朝老师那么红、不,我要是有贺今朝老师十分之一红就好了!”郑霖霖不止一次对“妹妹”说,“我和他拍过一次戏,虽然我只是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但那一次可真是让我见识到影帝的排场了!他的通告日程表永远是最好的时间,不像我们这种小演员,永远只能排在第一场或者最后一场;每次他到片场后,所有人都会站起来向他问好,就连总板着脸的导演也会和颜悦色地和他讨论剧本;投资商排着队来剧组请他吃饭……哎,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大明星呢?这样所有人都不会瞧不起我了。”
这种类似的抱怨她在心里想过许多次,等到真说出口后,她才觉得浑身畅快了起来。
最神奇的是,她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她的运气渐渐好了起来。她居然接到了女主剧本,居然捡漏成为了热门综艺的嘉宾,居然被分配到了贺今朝的经纪人手下!
她想,这些好运,全都是“妹妹”带给她的。
偶尔,她还会在梦里见到“妹妹”——有时候是三四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可惜,她不能同妹妹说话,也不能摸一摸妹妹。每次郑霖霖只要伸出手,妹妹就会化成一道黑烟,从她的手心里溜走了。
从梦中惊醒后,郑霖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忧心。
她想,妹妹会不会怪自己呢,她没有让她入土为安,而是强留在自己身边陪伴。
不过,这些事情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不敢说给妈妈听的。
前阵子,她接了一档热门综艺,来深山老林里的殡仪中心录制。来之前妈妈非常担心她,觉得在这种地方拍节目不吉利,可是郑霖霖亲身体验下来,觉得一切都好,丧葬只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工作而已。
唯一的问题是——和他搭档的小凌师傅总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充满警惕,仿佛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在他面前爆炸。
凭心而论,小凌师傅长得赏心悦目,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伙伴,可他性格太冷了,好像和所有人之间都隔了一层,若不是为了拍摄节目,她猜凌宸根本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
昨天她一直忙于给云妹儿布置灵堂,后来又自告奋勇想帮凌宸给云妹儿换衣服,结果被他冷淡拒绝。
郑霖霖碰了个软钉子,更不明白为什么凌宸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的戒心了。
不过,她昨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怎么回事,她布置灵堂时,脑海里总是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吵得她心烦意乱;后来关先生和爱人一起送云妹儿的棺材抵达殡仪馆,关夫人哭得走不动路,她听到对方的哭声,只觉得更烦躁,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哭了。
制片人叮嘱她,今晚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开工录制节目,郑霖霖确实很累了,在回程的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梦。
梦里,她忽然有了超能力,一下子能窜上树,一下子又能踢翻路边沉重的铁箱。就当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能力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道幼童的哭声。
她转过身,看到幼小的妹妹站在路中央,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滚落。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一边把手边的玩具毫无道理地扔出去;她就像一个得不到关注的熊孩子,不知道如何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需求、听到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向外攻击搞破坏,来获得关注。
郑霖霖好想抱抱她啊,想帮妹妹擦掉眼泪,让她安静下来。
她想告诉她,一味的哭闹得不到尊重,只能伤害周遭的人。
哭声如海浪,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就这样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疼。
腿也疼,胳臂也疼,脑袋也疼,郑霖霖一度怀疑自己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舍命和哥斯拉大战一场,成功保护了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