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要过来看下房子。”江一眠抬手看了下腕表,他眉心微蹙,手腕上的表并不是自己日常佩戴的普通石英表,而是傅承焰送的那块运动手表。
出门匆忙,他忘记换下来了。
恍惚几秒后,江一眠回神看着手表上显示的时间,礼貌问,“一小时后,您方便吗?”
老太太说这APP是孙儿弄的,孙儿不跟她住,接到电话时她还不知道房子已经有人付了款,江一眠说明情况后她笑呵呵地连声说好。
挂电话后,江一眠戴上蓝牙耳机,照例开始听手机里的弹奏录音。
*
七点五十分,江一眠打开琴行的门,进入办公室。
他打开电脑和打印机,从手机相册里翻出秦霄的照片。
看了两秒,上传到电脑上。
点开图片处理软件,将照片简单排列,一张A4纸单面四张照片。
然后打开打印机的纸仓看了下,选择打印,在打印份数那栏输入100,点击确认打印。
彩色打印机开始工作,低低的鸣响在安静的房间内格外清晰。
印有秦霄照片的A4纸一张一张从出纸口出来,江一眠坐在椅子上看了会儿,侧面的角度看上去,秦霄的眼神被弱化,看不太清。
打印结束,他删除电脑里的记录,关掉电脑和打印机,克制有些颤抖的手,拿出出纸口一大叠温热的A4纸,立在桌面上整理整齐,然后放进工装包里。
接着,他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进入琴房,放下包,开始练琴。
八点半,方映蓉到了,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后,他才挎上包离开,去了琴行斜对面的一个老旧小区——清泉三苑。
房东老太太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头发花白,笑容慈祥地打量路过的每一个年轻小伙子。
走近才发现她的眼神聚焦不明显,有些茫然感。
江一眠看得出,她眼睛不太好。
他走过去礼貌打招呼,老太太这才转头,浑黄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笑着说,“小伙子,你可真准时啊,说一个小时就整好一个小时。”
“抱歉,让您久等了。”江一眠跟在她后边走进小区。
“也没多久,我刚出来一会儿,就卡着点儿出来的。”她说完一边走一边给江一眠介绍小区的情况。
垃圾清运费在门卫室交,电费水费气费在清泉社区的代收点交,就在小区旁边。小区门卫是个老大爷,他习惯零点关门,最好是在零点之前回来,免得他睡了起来开门脾气大要骂人。
江一眠安静听着,跟着她直走到底然后进了左手边的狭窄单元门,上楼。
一梯两户,楼道幽暗,墙面发黄斑驳,回声还挺大。
老太太虽然眼睛不太好,但腿脚却很麻利,走在前面丝毫不用江一眠刻意放缓脚步等她。
一口气上到七楼,她摸出钥匙,插进左手边那道木门的锁孔。
似乎是怕江一眠担心这木门不结实,她说,“你放心,我们小区很安全的,我就住在楼下,几十年了,从没遭过贼。”
江一眠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
内里逼仄,带有简单家电的一厅一厨一卫,进门左边是厕所接着厨房,右边是客厅和阳台,床就在客厅里,旁边有个小小的双人沙发。
里面的东西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厨房和阳台两头的窗户全打开,采光和通风都很好,隐隐能闻见阳光的味道。
江一眠很满意。
老太太把钥匙给他后,叮嘱他有事就到楼下左边那户找她,然后离开了。
江一眠立在门边仔细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直到她安全走到楼下,响起开门声,他才关上门。
门后钉了只老式金属插销,锈迹斑斑,江一眠拉过插杆,算是反锁了。
他走进客厅,将包放在沙发里,打开,拿出里面那沓印有秦霄照片的A4纸。然后走到电视机前,摸出风衣口袋里的固体胶,颤抖着手将A4纸一张一张贴到墙上。
很快,整面墙从上到下,一排一排,全是秦霄的照片,400张秦霄的脸,400双秦霄的眼。
江一眠从电视柜上下来,取出工装包里的一叠卡片,十张,他放了九张在柜体下面的抽屉里,留了手里这一张,卡片上的字迹隽秀——
【第一项,直视秦霄的照片,10分。】
江一眠将卡片横立在墙边,然后直视整面墙。
秦霄阴鸷的眉眼开始鲜活起来,化成脑海里无数个对他施暴后又花言巧语哄他的魔鬼。
时间缓缓流逝,江一眠呼吸逐渐急促,身体的颤抖越发明显,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至脖颈,他开始缓步后退,只十几秒就退无可退跌进了沙发里。
江一眠闭上双眼,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两分钟后,再次睁开眼。
还是很难受,呼吸困难,身子发僵,依然只坚持了十几秒。
江一眠接着闭眼调整,继续。
这只是脱敏训练的第一步,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一小时后,浑身湿透的江一眠抓起工装包夺门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楼的,只隐约感觉磕到了膝盖好几次,跌跌撞撞跑出小区后,他脚底发软,跌坐在墙边大口呼吸。
盛夏上午的阳光很烈,可被冷汗湿透的江一眠却觉得好冷。他不自觉地裹紧风衣,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状态很不好,开始有人驻足观望,过了会儿有人上前询问情况,他始终颤抖着一言不发。
慢慢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江一眠很清楚,人群里没有傅承焰,没有那个能安抚自己的男人。
有人在拨打120。
“喂,急救中心吗?清泉三苑门口有个人突发疾病……意识清楚没有昏迷……精神状态好像很不好……站不起来……没有外伤……嗯没错清泉三苑……”
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江一眠有些意识朦胧,视野里开始出现重影。
状态越来越糟了。
可这一次,他必须靠自己。
僵硬的双手开始舒展指节,他抓起工装包,努力撑着小区外墙,咬牙爬起来,拨开纷杂的人群,冲到路边的公交站,随便上了一辆刚刚驶入的公交车。
江一眠随手从钱夹里摸出一张纸币,看也没看直接按进投币箱里。
不是上班高峰期,车上的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老年人,座位边放着买菜的小拉车,隔着过道表情丰富地聊着天。
见有人走过来,连忙缩回夸张的手势和探出去的半个身子。
江一眠挨个扶着座椅走到最后一排左边的靠窗位置坐下,车内开着空调,他打开车窗,暖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湿了的额发不断在额角拂动,星星点点的冰凉触感,穿透盛夏的燥热,直入骨髓。
他抄紧风衣,无法聚焦的目光投在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绿化带和高楼上。公车上了高架,穿城而过。
随着时间流逝,江一眠被风吹得渐渐清醒起来,冷汗止住了,视线也明朗了许多。
江一眠抬起还有些僵硬的手,看了看表,下午三点。
车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变成了一望无垠的田野。
公车到站,终点站播报声响起,江一眠才发现空荡的车上只余他一人。
他挪出身子,起身无力地走到投币箱,摸出钱夹。岂料司机师傅说不回程了,这是城乡公交,一天只跑两趟,这是第二趟收班车,得明早再进城了。
下车后,公车起步,从大路拐进了乡村小路,应该是回家去了。
江一眠脚底仍旧有些发软,烈日当头,他攥着手里的工装包,走到路边不远处一棵凤凰木下,靠着树根坐下。凤凰花开,高大的躯干上万千枝叶和花朵散开,好似为他撑起了一把火红的大伞。
看着无人的公路,无边的田野,远处零星的自建房,日光肆无忌惮地蒸发周遭的水汽,嘶鸣不断的蝉声让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燥了起来。
江一眠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很渴。
也很崩溃。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充斥全身。
他静静望着远方的金黄稻田,在树下坐了很久很久,才拿出手机,点开打车APP,试着叫个顺风车。
划了几下没反应,江一眠才发现没有网,移动信号也只有一格。
真是应了那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他开启飞行模式,再关闭,网络重启,再次尝试点进打车APP。
此时,屏幕突然显示来电,还没响铃,他滑动的指尖就不小心触碰到了接听键。
“这么快就接了?看来江管家很想我。”傅承焰还是一贯的不着调。
江一眠却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呆呆地望着手机屏幕,浅棕的眸子逐渐凝起水雾,很想哭。
听筒里蝉鸣阵阵,始终没有人声。
傅承焰想到江一眠之前发病的模样,突然预感不好,语速不自觉加快,“你在哪儿?”
一滴泪水砸在亮起的屏幕,在傅承焰的名字上缓缓晕开。
“说话。”傅承焰明显有些急了,后半句语气却温柔起来,“告诉我,好吗?”
江一眠一言不发,努力克制情绪,就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
良久之后。
他将哽咽压进喉咙里,低低出声,“……我也不知道。”
听筒里突然响起电流声。
傅承焰:“微信上给我发个定位。”
江一眠:“没网。”
“戴表了吗?”傅承焰又问,“我送你的那只。”
江一眠:“戴了。”电流声盖过人声。
傅承焰的声音断续,“你说什么……戴了吗……”
没等江一眠再次回答,短促的“嘟嘟”声响起,通话断了。
他看向屏幕上方的信号栏,显示“无服务”。
江一眠认命般地锁了屏。
他不知道傅承焰会不会来找他,但心底有个声音让他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