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雷于远处滚过天穹。
几秒后,白蓝相间的电光点亮了空荡的走廊。
二人停下脚步。
唐烛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吞了吞口水,想也没想便斥责亨特:“你在胡说些什么!”
甫一转脸,却见自己身侧半张脸被阴影笼罩的人,露出了笑容。
他仿若是在看充满低俗笑话的歌剧片段,甚至因戏谑抬起只手轻轻遮住了唇。
这声线虽好听,但不妨碍它骇人。
唐烛与亨特面面相觑,只觉窗外的雷声更大了些……
午后一点,大厅内人声鼎沸,正是酒酣之时。
作为星洲十年内破案率最高的警长,亨特自然凭借着丰功伟绩与吹牛的技术含量,对自己如何协助小殿下从而大杀四方侃侃而谈,被一群中年女士包围着。
其中一位,便是具有俄国血统的塔利亚夫人。她拥有过分白皙的皮肤,鼻梁高挺,目光深邃……
简直正中亨特的心。
于是在对方邀请他到自己的休息室单独喝一杯时,警长连假意推脱的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带着酒,黏黏糊糊行至二楼。
塔利亚夫人打开门锁,视线扫过衣架上多出的男士大衣,莞尔一笑:“真不巧,看来是哥哥来找我了。咱们去别处吧。”
那个别处正是昏暗隐蔽且未上锁的下甲板仓库,两人跌跌撞撞滚入干草中,毫不掩饰的嬉笑声在宽阔的空间内荡开回音——
“就是在那个时候。”亨特瞪着眼整个人像中了邪,继续道:“我们看见了她……”
“谁?”
“女鬼……水手新娘,或者、或者是人鱼的鬼魂……总之我们看见了她!灰色裙子,破破烂烂的……”
他甩了甩头,咒骂起来:“肯定是这该死的俄国老头!塔利亚说他是出了名的海盗船长……几十年,他杀了多少人啊……”
“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怕不是喝大了老眼昏花。
“是是,看清楚了!唐先生啊,您快劝劝小殿下,让他请维纳大人放下梯子,咱们必须要尽早逃出去啊……”
唐烛躲开他朝自己张开的手臂,讪讪回应:“那什么……我去看看付涼,您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不过说起来,付涼方才被维纳大人请过去,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他在亨特的央求与挽留中,好不容易才脱了身。
昏暗的长廊远离大厅,显得格外寂静。
午后三时许,船外风雨飘摇、云雾厚重,分明是靠岸的轮船,此刻竟显得如同漂泊在辽阔大海中。
依着记忆,他摸索着往船长办公室走。只可惜光影斑驳中,似乎任何一段路都没有区别。
“哒哒哒……”
倏然,转角处响起了突兀的声响。如同木杵敲击地板,但沉闷急促。
唐烛想也没想,调转方向跟了上去。
前方是个男人的背影,背脊宽厚,手中拎着只忽明忽灭的煤油灯。而传出声响的……正是他的左腿。
或者说,是那根代替左腿的木棍。
男人似乎注意到什么,猛地回头。唯一那只能用的眼布满血丝,骨碌碌转动着,甚至将天花板也扫视了一遍。
唐烛死咬着嘴唇,侧身藏于一只巨大的陶瓷花瓶后。
走廊内静悄悄,浪头击碎在铁皮上,噼啪作响。
如此过了几秒,那木棍声再次响起。
他放下高悬的心脏,欲要从遮挡物后探出头去。恰逢几阵交叠刺目的雷光划过天际,照亮了木制地板。
唐烛僵硬地侧过脸,发觉有条被拉长的影子,就投在自己不远处。
——男人站在原地,左腿上的木棍上下敲击着地面。
耳畔滚过雷声,轰隆作响。
那男人,在试探他。
如果刚才真的露出马脚……
唐烛又在原地待了片刻,直等跛脚男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大步离开,才从瓷器后走了出来。
其实搁着平时他倒不会怕,毕竟两人真起了冲突,以自己的实力,完全能占上风。但好死不死,今晚让那胖子一个鬼故事讲的……还真有些犯怵。
“操。”死乞白赖也好,就应该一步不离地跟着付涼。
他边往前走边后悔,不得不说,虽然付涼看起来就比他年纪小,但那种在主角身旁的感觉简直不能再安心。
行至拐角处,一阵湿冷的风自斜前方吹来。
唐烛贴着墙壁,听见传来的对话声。
“……这是船长的命令。”
“可是大副,通道大门不看守,万一有客人出了事……”
“别废话!你们先走,会有人来接替的。还不走?愣着干嘛?”
“是。”
瘸腿男人竟然是大副……
再看他浓密的大胡子,佩戴着金色耳环,皱巴巴的衬衣下隐约能瞥见密密麻麻的纹身。显然也是个海盗模样。
正此时,风雨声骤然放大,海浪扑来的湿气呼啸而过。
再看大副,已经推开通道大门,独自跑了出去。
唐烛磨了磨后槽牙,“靠……”
紧跟着他也奔入雨幕中,即使除却桅杆外上甲板几乎没什么遮挡物。
这一路走的胆战心惊,可前方步伐踉跄的海盗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让烈烈海风与浪潮声分散了注意力。
雨水完全将西服打湿,他扯扯令人不舒爽的布料,终于明白付涼为何外出必备一件大衣了。
下一秒,不远处的老头停了下来。
那畸形的、与身体全然不匹配的木棍腿在湿滑的木板上敲了两下,紧接着整个人毫不犹豫的匍匐下去。
天色昏沉,视线被遮挡,唐烛不敢再向前。
只看清那人仿佛是撬开了临近主楼下的一块木板,胳膊伸进暗洞里努力掏着什么。
片刻后,他爬起来,左右顾盼两眼后,重新爬起来往水手们前往下甲板的楼梯口去了。
唐烛等到哒哒声消失后,才跟了上去。
无人的下甲板是存放低廉货物,防止船体漏水的地方,如同阴沟般黑,无人看管更费不着点灯。
发霉与常年不见天日的腐败味,即使在楼梯一半的位置也能闻到。
啧,所以说亨特和那俄国女人真是“令人敬佩”。
谁会愿意在这鬼地方增进感情呢。
他感觉脚下踩到了一些较为软的东西,多半是铺垫的干草。肉眼已经很难分辨周遭环境了,在眼睛适应之前,只能靠扶墙前进。
唐烛熟知如何让自己尽快适应环境,他曾经参加过无数回地下拳击,一掷千金的赌徒们要求他与对手在完全黑暗的擂台上比赛。
那些带着夜视仪的富人们才不会在乎今晚谁输谁赢,他们只想看到同类在惶恐中流血拼命的搞笑模样。
直到他了解到按摩眼睛紧闭后再次睁开,能够由此欺骗大脑以达到“重启”视觉功能的效果,那些于黑暗中放大的疼痛感,才逐渐恢复成本来的程度。
大副的身形停留在一扇门前,金属碰撞声后,锁芯转动的清脆声响传来。
老头奋力才把那笨重的门推开,门内更暗,如同黑洞。正是在此时,他听见男人支支吾吾在自言自语,并且越说越激动,声线颤抖起来。
唐烛不禁靠的近了,才发觉话语声完全是在极低的地方发出的,大副竟是跪着。
他也终于听清了内容。
“求求您——放过我吧……我我、我早已经把她赶走了!您安息吧放过我放过我、我不想死呜呜……”
偏仓库内唯一的窗是虚掩着的,吱吱呀呀叫个没完,如同有人在痛苦哀嚎。
“我是迫不得已才将那女人带上海的,请您宽宥我这个可怜人……我实在是怕那可怕的诅咒,那么多年我从未忤逆您啊,请您宽宥我!饶恕我吧!!!”
女人?大副是带了个女人上船吗?这个女人、大副与宝藏到底有无干系?
一时间,唐烛发了神,等他回过头来,一个突如其来的诡异力量破窗而入,将地板上的男人吓得失声喊叫。
只感觉冷的风席卷而过,窗外仅存的天光映照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女、女鬼!
这难道就是亨特警长遇到……
“您饶了我吧!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唐烛眼见着那在风中起舞的残破裙摆,在闪电划破天穹的一刹那映衬出森森白骨来。
他背脊不免一凉,吞了吞口水。
“我已经将她赶走了!您不用担心,等重新起航后,我一定!一定劝船长除去佣兵,与那该死的东印度公司断绝关系……”
“我见到您的神力了,那、那声音越来越小了,饿鬼敲响地狱大门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您安息吧……安息吧……”
瘸腿男人匍匐下去,额头紧贴着满是干草的地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须臾,窗外的女鬼悄然离去。
夜幕四合,海天一色。
浪头声骤然攀爬又落下,击得船体微微摇晃。
男人缓慢地抬起头,彷徨了几秒钟。
“托尔——托尔!”这时,头徒然顶传来一阵呼喊声。
这是……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