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幅画,只不过像是因为被玻璃罩与空气隔离开,显得没有那么清晰。
唐烛不认识那幅画,只能看出油画大致是被绘制在一张长四英尺宽三英尺的帆布上,画中是渔郎在月夜下打渔的场景。
“约瑟夫的《海上渔夫》。”付涼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耐心解释起来,“约瑟夫是英格兰有名的画家,毕业于皇家美术学院,这幅画是他的作品之一。他善于也乐于描绘水汽弥漫的场景,热衷于在光与空气身上下功夫。当然,约瑟夫还喜欢用画表达些别的东西,比如月光,你觉得那些月光怎么样?”
他听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打心里觉得这幅画很美,于是侧过脸不太好意思地说,“很……很好看。”
“先生……”威廉几乎要听不下去,想插嘴却被付涼的声音打断。
“嗯,是很好看。”
唐烛听见这个声音里带着的笑意,察觉出自己几乎完全不存在的美学认知,抿着唇不说话了。
“皎洁明亮的月光对比渔郎手中灯笼的微弱光亮,或许是约瑟夫想突显大自然的威力。可美也是威力,不是吗?”
付涼的话丝毫没有像是在自圆其说,又或是为了他找回面子,因为他现在说出的话是那么的自然平和。
“你把这幅画拿出来给我们看,并不是想显摆你从拍卖会上得到了它的事情吧?你想说什么?”青年的指腹轻轻在下颌处点了点,开口道:“比如,你所认识的第八位受害者和约瑟夫有关系。”
毕竟人们为了让自己讲述的事情充满故事性,都爱和名人们扯上关系。
威廉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付涼,点头道,“是,因为他就是约瑟夫的学生。”
唐烛莫名感觉有些气恼,往后退一步挡在付涼身前,双臂环胸道,“先生,所以你是怎么确定第八位受害者就是你口中那位知名画家的学生的?”
对方回答:“十年前,在约翰探长买下那幅画之后不久,我意识到将来殿下回到伦敦,如果还想解开炽天使悬案的话,就必须有人保留好所有的证据。当然,包括这份虽然看似没什么用的画。于是……我计划私下雇佣画家,去临摹一份一模一样的画。”
“可是你没有成功。”毕竟如果成功了,那幅画现在早已经被拿出来了。
“是的。我没有成功。”威廉斟酌两秒,继续说:“准确说,是在谈好所有事宜之后,那个人在听到我对卖花女的描述后忽然拒绝了我。”
唐烛:“你当时说了什么?”
“我……我只是按照当时探长的话,原封不动写信告诉他,这是个穿着靛蓝色裙子,篮子里有蔷薇花装饰的卖花女。他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男人的视线抬起来,“于是,我起了疑心。”
“你觉得他知道卖花女已经死了。”付涼索性也走到窗户边,慵懒地倚靠着墙壁往外看去。
“是,我猜测他除此之外肯定知道些别的。毕竟卖花女的死完全不像是在炽天使里其他七个死者一样,都那么骇人听闻。可我找不到证据……我想过直接登门造访,也想过去警局举报,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切。直到……”
威廉提起气,望向远在楼梯上的油画,皱着眉说,“直到我偷偷去了他的住所。”
那是一个下雨天。
……
伦敦的雨总没完没了。
阴云压顶,石板路上有人穿着黑色斗篷式雨衣跑进暗巷。他顺着手中纸条上的地址一路寻找,终于在街道内的一棵悬铃木下驻足。
站在树下向西望去,能看见小楼窗棂内隐隐约约露出的烛光。
没一会儿,正当威廉想靠近些看的时候,正巧有一辆马车驶来并且停在了不远处。
马车上走下来两个高大的男人,都穿着得体的西装,匆匆忙忙往小楼走去。
但出乎预料的是,这栋小楼的主人并没有给这两位冒雨来访的客人开门。三人反而是隔着门板起了争执。
雨声中,威廉听见了一句带有法兰西口音的英语:“……你不要命了!你的眼睛就要完全瞎了,这还不够吗?!快回山庄去吧,在麻烦再次找上门来之前快回家吧!别再找那个女人了!夏尔!”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又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
威廉躲在铁质栅栏后偷偷往里看,只见从门后走出的男人面色苍白不说,左眼处还蒙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
“我看见……”威廉眉头紧锁,“他的眼睛被人挖出了一只。”
“所以你认为那个叫夏尔的男人才是炽天使案件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只不过不知道出于其它契机,卖花女为他挡过一劫,这也导致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付涼的及时出现,挥散了唐烛心中的疑云。
如果现在能吐槽的话,他心中全是对这位威廉先生的不满。啧……要是他之前把事情叙述成这样,早被付涼一个冷眼搞到不说话了。
可现今,这位小殿下的脾气不知道为什么好了太多,居然安静地听完了这些算得上语无伦次的话。
“而这个契机,也成为了你买下这里的原因。”说罢,付涼垂眸望向男人,“这里唯独没被防尘罩遮住的画大都来自法国,这些年倒卖名画,是因为你猜测十年前为卖花女画下画像的流浪画家就是夏尔本人。而他则是一个法国画家,你希望从这些画中有所发现。”
唐烛这才意识到什么,“所以你从绘画手法发现了,那个曾经在伦敦小有名气的画家夏尔,根本不是英国人,而是在皇家艺术学院跟约瑟夫学习过油画的法兰西人。”
威廉点头承认,目光流转至站在窗棂边的青年身上,试探性地问:“殿下,我能问问,您是什么时候破解了油画上地址的?”
付涼没有回答。
而唐烛却意识到什么,“昨晚,第一次见到那幅画的时候。”
对面的男人果然轻轻叹了口气,眸子中的光黯淡下来,笑着说:“我就知道……”
接着他开始继续讲述有关那个雨季的后续。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监视起那个叫夏尔的人。因为在我的理解中,炽天使是个追求完美的猎人,他不会放过他的。我在监视中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抓住凶手,扬名立万的机会。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
就算是十年以后得今天,威廉再次提起那个画面时还是觉得心悸,“我发现,夏尔好像疯了。”
“一开始,他只是摔砸物品,后来逐渐变成毫无征兆地呐喊嘶吼,最后他的行为也变得异常。我对那些行动再熟悉不过,当年我因为摔下山崖在医院治疗的时候,身边就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
说着他的视线飞速地掠过付涼的脸,不过也只是一瞬便把头重新低了下去,“他变得喜怒无常,用利器伤害自己,他寝食难安,甚至半夜爬起来为自己挖好坟坑躺进去,直到佣人发现时才被强行带回房间。”
室外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涌入众人的鼻息,而室内也只剩下威廉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夏尔疯了。”
“当我确定他不是装的以后,就在某一天子夜,他扯下了早已经干枯的蔷薇花藤蔓,用画画的松节油把自己烧死在院子里。而那具尸体,被人连夜运走,应该是送回了法兰西安葬。”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夏尔的事情。”
“但是我买下了那栋楼,也就是河岸街11号。”
“两年之后,我意外发现夏尔的画出现在拍卖会上,于是决定放弃房产生意,转而开始收购名画。后来就是,我继而得知了夏尔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学生,他的画法总和约瑟夫先生的画法类似。我后知后觉,约翰当年买走的画,其实很可能是夏尔绘出的。”
“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伦敦下了一场大雪。我借慈善会为市民修缮房屋的契机,想重新找画家去临摹了那幅画,可因为时间太短,画家只完成了一部分。而就是在那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些文字。”
说到这里,威廉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激动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楚,甚至有些发抖,“我…我开始频繁地去往法国,在那里,我终于得知这些模糊的点是盲人使用的文字,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懂了卖花女留下的地址。”
“夏尔死后第五年……才得到了一点不起眼的证据。”
男人开始啜泣,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证明一个名叫夏尔的法国人,曾经在萨维尔街装作流浪画家,某天,他在街道拐角的卖花女那里订购了一束花,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卖花女送来的花已经悄然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唐烛看着在面前哭泣的男人,即使再不喜欢他,此刻也开始为对方感慨。
十年。
不论是约翰探长还是威廉,谁不是被这十年改变了一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玻璃逐渐被水汽弥漫,像极了某位画家精心绘制的油画。
“你得知卡文迪许家的船靠岸以后,立刻从郊外匆匆赶来。”
唐烛舒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因为你笃定,只要小殿下再次回到伦敦见到那幅画,便会在今天出现在河岸街?”
“……是。”威廉伸出双手捂住了满是泪痕的脸。
尽管他再怎么为这个决定加码,“可十年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一个人不是吗?”
对方仍旧回答,“不,我相信殿下。”
威廉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十年前,伦敦东区疯人院里,他们都说我受到诅咒得了疯病才忽然不惧怕疼痛,只有他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第091章
关于那段久远的、堪称短暂的回忆,当初并不足以引起唐烛的注意。他只和威廉口中叙述的一样,回忆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
而对比他,身为当事人的付涼全然不为所动地倚靠在窗棂边,直等到威廉双目含泪还想继续诉说,才开口打断。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仅仅从这句简单的话中,唐烛就全然能明白付涼即将要说出什么。
果然,在威廉忙着擦眼泪时,对面那位大侦探便冷着脸继续说。
“虽然不记得你,但如果那些话对你产生了意义。我的意思是,如果在自己完全能认清真相的情况下,你还需要某个像我一样的人来为你佐证事实的可信度,那我觉得你没必要感谢任何人。”
可付涼出乎预料地对这件事情抱有少见的正面评价。
至少唐烛被这些话牵动心绪,松了口气向威廉解释说,“他的意思是,你只需要感谢你自己。”
……
窗外的雨更大了些。
偶尔有虫鸣声传入众人耳鼓,伴着伦敦按时降临的秋季,那些小动物的声音也逐渐衰弱了很多。
威廉从过去多年的经历中缓过神后,带着他们去到了二楼。
那里都是些被锁住的房间,据说是自从他买下这里后就再也没有擅自挪动或带走过那里的一切。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男人走在前面,抑制不住地冲着付涼道,“殿下,我就知道这些东西可能对案子有帮助,所以就把他们保持了原样。”
唐烛就快要被威廉眼睛里的星星闪瞎眼睛,为难地扶了扶前额,心想着看在他是死忠粉的份上自己得宽容些。
再说了,以付大侦探的接受能力,是完全不会对此做出反应的。
于是他干咳两声,在付涼让男人打开某间房门时,趁着威廉开锁的功夫,靠近他小声说,“这时候,一般大家都会说,干得漂亮或者做得好,嗯……之类的话。”
而付涼恰如所料地皱起眉,还不等说些什么,房间内的景象便将他们的话题终止。
“这是……”唐烛怔了两秒,视线依旧难以从正对着门的木质画框上挪开。
而付涼则是已经走到了画像面前,抬起手触摸油画外面早已经开始干裂的颜料,回答他,“自画像。”
紧接着,他听见威廉映衬着说:“是的,这幅画就是夏尔的自画像。”
唐烛也靠过去,边走目光边从画布上大面积的黑色颜料中翻越,而后陷进了夏尔猩红的左半张面孔上。
在那本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只留有一个滴着血的窟窿。
“那一年,就是我在雨中见到夏尔的那一年,他就是这副样子了。”威廉劲力还原着当时的景象,在画像上从左往右比划着手势,“很高、很瘦,左眼蒙着带血的纱布,手上也有伤口。像是个瘾/君子,又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惊吓或者遭遇波折,总之不人不鬼。”
“哪只手有伤口?”付涼仍旧在看这幅画。
“也是左手。”男人斩钉截铁道。说完又不禁说,“看来真是遭遇了什么,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