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知道我来做什么,所以我们没必要在餐桌边闲谈。”
闻言,老山姆先是笑了笑,随后也开始摆弄起手底下的一堆餐具来。可他的餐桌礼仪并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好,以至于他手中的刀叉在银质碟子里发出吱吱喳喳的尖锐声音。
“哦,那殿下容我猜猜。”
老头那只装有义眼的眼皮耷拉着,在昏暗的烛光下面部像极了一只蟾蜍。
“是关于十年前的拍卖会……”
“还是伯爵夫人的桂冠?”
付涼头也没抬,“要不说说你自己隐居的原因也可以,毕竟答案没差多少不是吗?”
不等山姆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什么吓得你在得知真相后放弃了如日中天的苏富比。”
虽然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在这种氛围下唐烛实在很难有胃口。他本想劝说付涼说话至少要顾及到他们此刻还在人家地盘上,还没来得及插嘴就又听见蟾蜍——不,是老山姆的声音。
“你从哪里听说这些的?”老头的声线平缓可音量却放大了,“空屋?还是公爵那里?等等,既然你能出现在伦敦,并且试图旧事重提,定然是得到了公爵的默许。”
“公爵的想法我就不清楚。”付涼淡淡说,“但知道你的就够了。”
老山姆咯咯笑起来,最开始这笑声还算是有所顾忌,后来便放肆起来,直到因为大笑某些口水流进了他的气管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女佣为他端水又拍背,几分钟以后山姆才筋疲力尽地瘫在座椅上问:“咳咳…殿下知道每场拍卖,我们为什么会让甚至拿不出起叫价的市民入场吗?”
他继续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比谁都清楚,当日能得到竞品的人在哪几个人之间产生。竞品主人的身份是注定的,这个事实并不会因为谁在围观而改变。”
“我了解你的艾伯特,十年前你就能拍下竞品,可你没有那么做。十年时间,迫使你远离这场竞拍的原因只会更加根深蒂固,你拥有这份能力,但你早就选择了不入场不是吗?”接着,老男人抬起肥胖的手指挪到舞台的方向,又说:“来吧,我的孩子们在德意志找到了一本好书,待会就会有人来表演,我猜你一定会喜欢。与其用你回来解开十年前的谜团这个理由来诓我,不如坐下来好好享受。”
听完这些话,唐烛却发现身边的青年没有反驳。
与付涼平素的脾气大相径庭,他只是面不改色地用餐具切着一份牛排。在他专心致志完成切割工作时,老山姆所说的表演者也穿着老式服装登上了舞台。
与唐烛抱有同一种心情的人还有对面那位本该看歌剧的老蟾蜍。
实际上,老山姆终于发觉今日的付涼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他开始后悔先前说出那些用作类比的话。
餐厅内上演了一场因表演的存在而过分典雅的拉锯战。
双方僵持不下。
最先开口的人只能是唐烛,“山姆先生,我们今天来拜访,的确是……”
“等等先生,我并不觉你可以对皇室的——”可老山姆并不觉得他的发言能起到任何作用。
“他可以。”
付涼的声音不算大,声线却压地很低。
“在伦敦活了六十年,没人教会你打断别人是不礼貌的吗。”
唐烛讪讪地转脸看向错愕的老山姆,又即刻回过神去拉付涼的衣襟。
啧,怪不得要提前说让他帮忙劝着点儿。
对方只是把切好的牛排放在他面前,然后拎起餐刀用红酒杯内的白色丝绸擦起了刀面。
“说了那么多废话,你无非就是觉得十年前我没有选择追查的真相,就算你今天说出线索,我也没可能查到最后。而这样做,只会增加皇室对你的敌意。可你真不想知道,十年前那场抢劫案的真相是什么吗?”
“不……十年、十年前只是一场意外!”老人激动起来,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只是咳嗽地更厉害,“咳咳咳!艾伯特…你不要想着欺骗我!我们所说的事情完全没有关联!一切都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吗?”
付涼垂眸看着手中光洁如初的餐刀,平静道:“十年前,有人把伯爵夫人的桂冠带出山庄,几经辗转去到了黑市。在那里,某个年轻的商人开出了一个让佣人无法拒绝的价格。
那人就是你唯一的儿子,他试图得到那顶自己在拍卖会与展览会见到过无数次的桂冠,可惜他注定不是竞品的主人不是吗?
十一月初,皇室放出伯爵夫人染病去世的消息。他以为自己终于拥有了它,可还没等到圣诞节……”
“别说了!”老山姆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额头全都是汗,可付涼并没有打算听从他的意见,继续讲述道。
“他就被杀了。在他保险箱里,只留下一顶桂冠。五年后,当你终于释怀,也逐渐说服自己相信当年小儿子就是被盗贼杀害的。
可就在你准备在拍卖行上展示消失已久的桂冠时,却发现自己也被盯上了。你手足无措,只能装病,四处躲藏并且写信给空屋寻求一个活下来的办法,而给你回信的人,就是我。”
青年将餐刀随手丢上桌面,“我帮你策划了一场百万富翁藏品被洗劫并在角逐中失去一只眼睛的戏码,使得桂冠流入俄国黑市,而你也保住了一条命。”
老山姆跟着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义眼,显然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接受。“不、不是的!当时!我知道只有公爵大人能救我…然后我写信给他,让他看在卡尔特的份儿上帮帮我!他答应我只要我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就会找人为我求得一线生机!我记得、我记得当时的回信并没有注名,只有——”
“只有一个数字,17。”
付涼的声音恹恹的,这是他耗尽所有耐心前的征兆,“那个委托是公爵送给我的礼物。”
他缓缓说:“17岁的生日礼物。”
第098章
老山姆臃肿的身躯终于终于从短暂的颤栗中缓过来,他的表情也由错愕逐渐变得彷徨。
餐桌前安静下来,很久以后,当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声音也跟着落幕消失,他才又开口。
“最初……我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到桂冠上,康纳的死对我造成了很大影响。我的精力全部放在了盗贼身上,一周后警局的人就宣布已经抓住凶手,并且判了他绞刑。我无从怀疑迅速得到的正义,直到……直到那天我去看望卡尔特。
自从伯爵夫人因病去世,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那天,他好像是生病了,私人医生刚刚为他做了治疗。我们一起待了几个小时,期间卡尔特什么话都没说,我拿出桂冠打算还给他,可他却拒绝了。”
老人抬起脸,手中的宝石手杖轻轻敲击地板,随后女佣便出了门。
“卡尔特说无所谓了,因为他会在三天内处理掉所有有关伯爵夫人的物品,就算我把东西还给他,结果也是一样。
于是我带着桂冠离开了山庄,五年后,一次拍卖会中我从康纳的朋友那里得知,桂冠本该要参加十年前十一月法兰西的一场展览会,当年他甚至与康纳约定要去看展。”说着,他接来女佣取出的一方木盒,从中又掏出一只皮夹。
唐烛在烛光中瞧见那只皮夹上,烙有康纳·苏富比的字样。
“上帝啊,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命中注定。”提起儿子,老山姆的面容终于温和了不少,他将皮夹捏在掌心,继续说:“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把桂冠送到法兰西。”
“但是你没想到,这居然为你惹来了杀身之祸。”付涼猜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它的?码头?还是船上?”
“码头。”对方回答说,“随后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我所要乘坐的船就因为需要紧急维修而停航。我回到家中告知管家需要购买第二天的船票,但当晚居住的公馆便发生了火灾。紧接着是有人发现卧室有被撬开的痕迹……种种危险接档而至,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很有可能和桂冠有关,而当年伯爵夫人的病逝或许也并不简单。后来就是我给远在星洲的公爵写了信,希望他能帮助我。”
在获得了活下去的方法后,老山姆不敢再去追究十年前的事,即使他已经猜到一些端倪。
而唐烛也意识到帮助他窥见所谓丑闻一角的,正是那只皮夹里的东西。
接着老山姆就像是对待以往的竞品般,把手中的东西向他们展示,并且说:“我可以当做把这东西卖掉了,但前提是你们今晚的出价够高。”
啧……
他不禁小声贴近付涼道,“我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死去的儿子免费提供证据。”
身旁的青年则是抬起手揉揉唐烛的发顶,动作仿佛是在感慨你为什么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也可爱,随后解释道:“没办法,毕竟把这个交给我们就等同于把自己的性命也塞进皮夹。一旦我们泄露出证据的来路,一个在家族中失去地位的老头根本不可能自保。”
接着他收回手,视线依旧在唐烛被摸乱的短发上,口吻堪称和气地问山姆:“说吧,让我们听听你用自己的性命究竟想换什么?”
老头看着餐桌对面的两人,怔了几秒后,干咳几嗓子说:“桂冠。我想让你答应我找到桂冠,然后让它重新出现在展览会上。”
两人闻言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好。
还是唐烛干巴巴建议,“您……您其实可以换一个条件,我是说…您用性命做赌注,只是想要桂冠重新出现在展览会上,除此之外比无他求?”
老山姆却很诚挚地解释,“我知道这很难,毕竟桂冠流失进俄国,从那以后它消失匿迹,再也没有了消息。但我并没有给出时间限制,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
老人把目光转到付涼身上,固执地说:“只要你答应,这辈子不会放弃寻找桂冠并且以康纳的名义让它出现在展览会上,我就会把所有的东西交给你。”
啊,好吧。
唐烛满面苦涩闭上了嘴。
还是付涼故作思考后回答,“好,我答应你。”
“以上帝的名义,一言为定。”老山姆没料到青年会轻松答应下来,即刻叫佣人把皮夹送到付涼手中,生怕他反悔。
而下一秒,付涼便把皮夹递给了唐烛,口中淡淡道:“实际上你不应该把这个差事委托给我,而是我身边这位先生。”
山姆并不明白,为什么小殿下今晚一直“夸大”身边这位东方人的作用,但既然交易已经达成,他知道付涼绝对不会反悔,才敢说:“我不觉得有哪个东方人能够在俄国呼风唤雨。”
“话虽没错,但他是桂冠的所有人。”
虽然唐烛想过阻止付涼道出其中原因,但显然他并没有成功。
接着,唐烛只感觉对面的老头向他投来了灼灼目光。
他只能礼貌地笑了笑,垂下头以沉默肯定了这件事。
但出乎预料的,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顺带着也接受了他这个人。
“都是命运。”老山姆面容上讶异消散开来,喃喃自语道:“所以卡尔特才说,只是时间未到。”
说完这些后,他表示自己的开出的条件后得再追加一个时间限制。
“十年。”
“十年?”唐烛重复道。
付涼却对这个时间限制很赞同,并且转过脸看向他说,“唐先生,记住了,你十年后要和我一起开展览。”
唐烛有些发懵但还是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老山姆这个时间限制是好事情,难道老山姆是觉得他们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无法了结这件事吗?
“其实十年后你不一定还在不在世,我是说五十年六十年也没差别,山姆你说呢?”
付涼却似乎对这个展会很上心,表面上跟老山姆打趣,实则目光幽怨地黏到他脸上,小声说:“这样就算是不被唐烛你承认,我也可以依仗这个交易待在你身边,直到我八十岁不是吗?”
就此,他才明白这人是在说什么。
唐烛吞吞口水,有些慌张地从桌子下面去扯付涼的衣角,“不……不需要仰仗交易的。”
“真不需要?”对方追问。
“真的……”他急得有些冒汗。
“……”幸亏老山姆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说悄悄话,咳嗽几声打断他们后示意唐烛打开皮夹。
唐烛立即松开那角衣物照做,发现皮夹内满是一张张泛黄的票根。他拿出其中一张,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这是……拍卖会和展览会的入场券。”票据被保存的很完整,上面清楚地标注着时间与地点,有的甚至印着表性竞品的图案。
看来十年前那些展会和拍卖确实和丑闻相关。
“只要是桂冠会出现的,都被康纳保存了下来。”老山姆向他们补充说,“就连当初登报但是没有成功举办的拍卖都被他从报纸上裁剪下来了,就在皮夹最后面。”
唐烛找出了那张单薄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