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烛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错把大卫当成了付涼,只胡乱调整了呼吸,便开口道:“……没事儿就好。”
可付涼依旧望着他,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唐烛心虚地紧,却还是松开半死不活的凶手,支撑着站直身,摊开布满划痕的手掌给青年看。
那是导致他目前心惊胆战的首要原因,从散落的□□中找到的。
——一片艳红的蔷薇花瓣。
怎料,青年只是抬起手将那片沾了灰的花瓣从他手中拂去,换了一方手帕在上面。
随后,转身离开。
或许只有唐烛听见了他低声嘱咐的话。
“擦擦,傻子。”
不知怎么,他便杵在人群中,捏着块过于柔软的手帕,不合时宜地脸红起来。
……
唐烛被带至警用马车旁做简单的清理,期间一个年轻警员脱下件外套给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便觉得在哪里见过。
“应该是在哥城号上?”唐烛记得当时付涼在逼问船员时,有个年轻人被吓得不轻。
小警员眼睛亮了亮:“啊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看那位先生、不不,是小殿下也眼熟。”
说着,他更小声地道:“那位长的好看,就是太凶了。”
他无可厚非地抿了抿唇:“……”
“唐先生,我听他们都这么称呼您,我能问问您与小殿下是什么关系?”警员撇了撇嘴道:“您为了救他才来的吧?他居然没有任何感谢的话。贵族都是这样吗?”
唐烛尴尬地咂了咂嘴,哄小孩般:“嗯…朋友,我们是朋友。他虽然表面比较凶,背地里却——”等等,背地里也并不好相处。
他在脑中搜刮着形容词,最后说:“是个不错的人。”
小警员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指着下头被五花大绑地男人道:“听说他是小镇的邮差,就是他杀了甘索。用钢笔,刺了脖子三十多下。嘶……太残忍了。”
他跟着垂眼看去,意识到酒吧店主说的话,“……我发现她抄写的书变少了,以为那可怜姑娘生病了,和邮差一起去看了才知道,木屋里根本没人……”
谁能想到,跟随着店主一同山上寻找甘索下落是邮差便是凶手呢
“我还听说,小殿下在讲述案件协助笔录时,说邮差每隔两日便要上山一趟并不是送信,而是专门去看甘索的尸体。这么变态…啧,不愧是杀人犯。”
“是。”他完全相信付涼的猜测。
警员:“我还想着他为什么要杀掉甘索,一问大卫先生才知道,原来这邮差长期与一户华裔商人家的儿子接触,爱上了那家少爷。后面却发现少爷与甘索频繁书信往来,甚至互相爱慕,才设计了这一切。”
对方继续感慨道:“本是害怕甘索有一天会嫁给少爷,没想到等真得把人杀了,才发现对方也是个男人。太离谱了,像舞台上演的歌剧。”
“是啊……”唐烛不免回忆起木屋中的一切来,重复道:“像舞台上演的歌剧。”
“警长说,他一定要送凶手上绞刑架。就算不为了甘索,也要让这些喜欢男人的变态下地狱。”警员托着下巴说。
他觉得这些话对于甘索来说太过于刺耳,“是吗,知道的以为甘索只是喜欢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杀了人。”
对方八成觉得他太过于敏感,话锋一转,缓和气氛道:“您知道有关依蕾托山庄的故事吗?相传数十年前,有一位外国商人因恶劣天气被困在这里,遇到了当地一位名唤依蕾托的女诗人,商人为了追求诗人不惜建造了依蕾托山庄。他们因为诗歌相识,只可惜后来诗人病逝,商人变得疯疯癫癫不知所踪……”
唐烛点点头:“有听到过。”
警员:“甘索与那位少爷也是,因为诗歌相遇。据说甘索初到小镇时,靠着卖诗生活,她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诗集,好像……叫《月亮》。”
“月亮……”唐烛不禁皱起了眉。
警员又说:“只可惜总共就没有几本。”
说着,两人听到了被装上囚车的男人的吼叫与谩骂声。
那男人似乎是要疯了,时而狂笑时而痛哭:“甘索——!我恨你!哈哈哈哈哈下地狱吧!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呜呜呜呜我爱你……我、我错了!我向你坦白!呜呜呜我爱你啊……”
唐烛本不想再看着令人作呕的凶手,却正撞见来调派人手的大卫。
“唐先生,没什么,您不用担心。是甘索的……不,是商人家的儿子来了。”
他有些疑惑:“他怎么会知道?”
大卫答:“那位仿佛是猜到了什么,选择了提前返程。今日刚刚达到,一听说山上有尸体……”
直到瞥见了付涼的背影,唐烛再也坐不住了:“我下去看看。”
到达两人身旁时,已经有人为匆匆赶来的青年展示了尸体腐败不堪的面貌。
那人似乎也已经听到了付涼毫无保留地讲述,身高体健的男人,就这么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了神。
唐烛抓了一点付涼冰凉的衣袖,忧心忡忡问:“你都说了什么?”
青年瞥了眼他缠满纱布的手,没有动作,如实回答:“作案原因与过程,接下来是手法。”
他看着男人悲怆的神态,面色一白,“别…别说了付涼。”
付涼没应答,却也稍作停歇。
“先生,谢谢…谢谢您能替甘索……”男人在他们面前,缓缓跪下了去,正对着散发尸臭的裹尸布。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那块白布上:“我知道,森林的夜晚…很冷的……谢谢您谢谢您……”
唐烛想安慰他,却无从开口,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块水渍越来越深。
“我不得不告诉你,犯人用钢笔刺穿了甘索的喉咙,又将他悬吊在雨树上,任由云豹啃咬——”
这毫无情绪的表达将唐烛吓得不轻,他立即握住了付涼的手,试图阻止他继续下去。
可惜却没任何效果。
“他早早准备了火药,等待着暴露的那天,听见凶手的叫喊了吗?他知道甘索是虔诚的信徒,他知道要怎么带他去地狱。”
青年说罢,拉过一直在后方藏着的警长,从他手中抽出张纸。
“可只要签了它,你就能带这具尸体回去。”
男人怔怔听完,伸手去接付涼手中的文件。却抓了个空。
“但我必须得提醒你,甘索是男人。”
“尸体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凶手作案后换上的,而是甘索以为即将见面的人是你。”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准备说出自己所有的秘密。
男人怔怔地跪在草地里,连哭声也不再有。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
打破这局面的依旧是青年的嗓音,他轻轻笑了,毫无怜悯地将那张纸丢到了地上:“那就收起你的眼泪回家吧,先生。”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人群。
唐烛想追过去,却被大卫拦住了。他完全不理解付涼的做法,却无从问起。
“唐先生,请您体谅一下,小殿下……”
大卫向他鞠了个躬,侧脸望着远去的背影说:“需要休息一会儿。”
**
青年行走在枝叶遮天蔽日的森林中,竟在春日感受到一股寒意。
不得不说,这个案子总能给他带来不适感。
自小到大,比起同龄人他都显得太过于聪慧了。非凡的注意力与感知力,如同上帝赠送的厚礼。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铅灰色的天,西风湿冷。行人裹着黑色厚外套,面目兴奋,步履匆匆。
伦敦西区的牛津街,路过海德公园再向前,树立着黑漆木建造的绞刑架。
一排男女头戴黑色布袋,双手反捆在后,穿着单薄白衣,赤脚,站在绞刑架前。
周围的呼喊嬉笑声震耳欲聋,足够吵醒他往后十五年的好梦。
他完全能记清那里,每一缕风的触感,每一个人的面貌,还有黑色漆木板突然掉落,脖颈与粗麻绳摩擦的吱呀声……
“付涼!!”有谁从后方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侧过脸,双目几乎无神,脑中继续重现着那一排在寒风中晃荡的尸体。
“付涼?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付涼……”男人发现了他的异常,试图制止住他的步伐。
“你在想什么吗?”唐烛皱着眉,整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付涼只觉得脑中疼的厉害,抬手捂住额头。一般这时候,周围所有人都会主动远离他,看来大卫没有拦住他。
“对了、江月,就是刚刚那个人,他签字了!他签字了!”男人用满是伤痕的手捉住他的手。
他闭上眼,反手握住男人的手臂。
终于,记忆中高大的男人抛下一沓纷飞的纸张。他没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只听见那人的声音。
“签完字把尸体领走吧。”
“那边的小孩,你可不能签,快走快走。”
“看看这打扮,贵族家的少爷也喜欢围观绞杀?”
他的泪腺向来不发达,那次也是。
站在人流散尽的街道旁,他盯着刑架上最中央的那具尸体,划掉了“艾伯特.卡文迪许”,签署了两个字。
——付涼。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使用这个名字。
用于认领母亲的遗体。
付涼呼吸着森林里带着浓厚露水气息的空气,再抬头时,正对上男人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
他很想思考“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其他事”,“他为什么要哭?”又或者“为什么我在这时候看见他并不讨厌?”
可当那些泪水真正夺眶而出,可怜兮兮流淌下来时。他才终于感受到,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抚上自己的面庞。
男人用并不柔软的指腹轻轻擦拭他眼角仅有的泪水,自己却几乎哭到喘不上气来:“付涼…别想了,付涼,会有人把她带回家的……”
他明白。自己这毫无停歇运作了二十二年的大脑,今日终于要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