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安静点。”他开口。
少年从灯光下看清他的脸,瞬间睁大了眼睛。
跟在屁股后面试图阻拦的领队几乎傻眼了,愣在原地没有了动作。
因为随着唐烛这一声,少年真地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甚至不顾被捆死双手的绳索另一端连接着床腿,试图往墙角退缩。
啧,这孩子。
他皱着眉想告诉付涼可以继续,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唐老师说话真有用。”
唐烛怔了怔,回头看看领队满脸不可置信的摸样,转过脸解释说:“是这样,我、我之前在楼梯那边捏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睡了一觉。”
领队反应过来,“啧,所以他们口中那位单手差点把1号捏死了的人就是您啊。”
……怎么就传成了差点捏死。
他还想解释,就听见付涼让领队先出门等待。
无可奈何,唐烛还是固执地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他睡一会儿,真的。”
却只换来了青年口中一句,“啧,老师好凶。”
他无可奈何,又扶了扶前额:“……”
付涼坐在了房间内唯一的沙发上,那个位置正对着床。
唐烛则选择站在离床沿很近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预防这孩子发疯伤到付涼。
事实上他的保护措施完全奏效,在他面前,少年此刻只是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捏着棉麻上衣,就连嘴巴也不再发出声音。
“昨晚的事情,你自己讲讲。”
青年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可换来的只是少年的无视。
唐烛这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睛一直低垂着,他撇撇嘴问付涼:“咱们这么问真的会有效吗?我怎么感觉这孩子疯疯癫癫的。”
“不是疯疯癫癫的,他只是在思考,在回忆。”身后拿的男声恹恹道:“人回忆平素顺手做的事情时是最艰难不过的”
他忍不住泛起嘀咕:“那得回忆多久,咱们得一直待到他想起来吗?”
“这倒不用。”付涼有点欣慰道:“因为他想不起来。”
唐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你怎么知道……”而两人的对话却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瑟瑟缩在角落里,头也不抬便问:“你怎么知道…我想不起来的?”
“啧,你这孩子,那你倒是回忆起来啊。”他真觉得自己今天是在这里哄两个孩子。虽然很想和领队一样去外面看门,可实际上怕自己吓到少年,声音都不敢多大。
付涼完全没有陷入和他一样的困境,反而是奇迹般能与这孩子沟通:“你上次出现是在哪儿?”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翘起二郎腿,手掌托着下巴做起思考状:“我猜猜……在我把出逃路线放出去的时候?还是说在你刚登上珍珠号的时候?”
所以逃跑路线真是付涼放出去的?
唐烛这边还在心中感慨大侦探的脑袋就是好用,另一边的少年直接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付涼一动不动了。
“诶,你慢慢习惯就好,别这个样子。”啧别看了,看什么看,看得明白吗你。
他本来还想说些别的,却听少年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皱着眉说:“在我得知逃跑路线以后。”
“然后呢?你就放任他在这里这么久?你不害怕?”付涼冷静的样子和对面那人瑟瑟发抖的摸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完全没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唐烛还是从其中找到了关键词。
“只有害怕的时候……我们、我们才会互换。”
互换。
互换……
他眯起眼睛望向少年,正对上一双怯生生抬起的眼。这是一双与之前在顶楼的楼梯相遇时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顺着眼睛,他的视线又找到了对方因担忧而低顺的眉峰,以及眉尾处在上次争端时被磕碰的血口。
实际上他几乎全身都是伤口,从他露出的手腕就能看出来。
等等,或许他知道了。
“互换……”
付涼或许是听见了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嗓音变得和气起来,问他:“怎么了,你也遇见过这种人?”
唐烛只是点点头,而后完全对少年改变了看法,他甚至不再警惕地站在距离床很近的地方,有些狼狈地退了几步,而后也坐到沙发上。
“我只知道一点点……”他有些难为情地吞吞口水,随后正正经经向少年道歉:“不好意思,失礼了。”
他只是认为这样是正确的就做了,全然没意识到禁闭室内的其他两人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嗯,不同于你的看法,唐老师,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把他这种状态形容成恶灵附体。”付涼率先反应过来,随后很认真地想测试他的立场是否坚定:“在伦敦东区的精神病院里,我曾经认识一个研究此类现象的美国人。
他说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叫玛丽的英国女孩随着家人一起移民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在玛丽十八岁的时候,她常常被恶灵迫害,其中一次使她丧失了视力与听力,再次恢复的时候,她自称丧失了几个星期的记忆。
从那以后,她性格大变,不再喜欢交友外出,而被附身的情况也随之越来越多,亲友们逐渐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玛丽。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玛丽才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双重人格。
唐烛心里反复嚼着这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答案,有些黯然道:“所以你才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对吧?你的记忆经常会被从中途截断。”
少年用沉默来回答。
他又道:“什么恶灵附身,没有的事儿。你这是生病了,就像玛丽一样,你会好起来的。”
唐烛说罢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很有可能打断了这场本该如火如荼的审问,可偏过脸后却只见付涼眉眼舒展,“嗯,唐老师和我想的一样。”
而床上的人也终于不再如以前般局促,紧紧握着手中的莹白色珠子道:“我、我叫佩尔,你……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第075章
“下船?”唐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这个叫佩尔的孩子刚刚说自己想下船,原因是自己想脱离家族的约束。
“其实我……我是不想再治疗了。”他掀开衣袖,露出白皙却满是伤痕的手臂,“放血,输注药品,甚至……”
少年撩开棉麻衫,露出背部一个足有5英寸的狰狞伤疤:“甚至还有烙印。”
烫伤的形状与花纹完全是镇压恶灵的符阵。
说着他将视线投向一直没说话的付涼,眼泪巴巴道:“求你们……我想下船,我不能去伦敦,我、我不可以去伦敦的……”
唐烛的眉头自从见到那些伤口以后就再也没有舒展开,可他又知道想从顶楼逃出去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青年终于开口:“为什么不能去伦敦?”
佩尔哭得更伤心:“因为去伦敦以后要做颅骨钻孔……他们说…说我是因为脑袋里有邪恶的气体才会这样的,可是我听说过钻孔,几乎没有谁能在钻孔后活过一个月。我不想死……”
可付涼并未为他的悲惨动容,“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在还未登船前逃走,而不是到了珍珠号以后试图在印度洋上寻求陌生人的帮助,不是吗?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原因告诉我。”
少年吸着鼻子,支支吾吾说:“因为,因为我……”
“因为你刚知道这件事。”身旁人语气慵懒道:“你欢欢喜喜登上珍珠号,结果有人告知你这件事,所以你临时起意要逃出去。”
“不,没有人告诉我。”佩尔急忙回答:“不是的,是我自己发现了这件事,我…我发现了父亲送我离开的真实目的,我才准备要逃走的。可是从顶楼逃出去太难了,直到那一天,我得到了你散播出来的逃跑路线。”
唐烛这才把一切串起来,可不等他仔细琢磨,付涼便又沉声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撒谎。”
他跟着打了个哆嗦,偏过脸去瞧见青年眼底不屑藏匿的烦躁情绪。
“那个……佩尔,你说实话吧。”唐烛口中说着劝解的话,暗自去捏住付涼的衣衫边角,小声道:“消气消气,别把他那位只会尖叫咬人的朋友吓出来了,我可不想被咬脖子。”
结果就是,付大侦探鲜有地让步,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让后面的问话得以进行下去:“那份逃跑路线是错误的。”
可接下来的话几乎让唐烛脑袋宕机。
他眯起眼看看少年又看看付涼,“假的?”
“嗯,准确说有两处的方向是错误的。”付涼不可置否道:“但你还是到达了顶楼的出口。有人在帮你,这个人不但能检查我给出的逃跑路线的可信程度,甚至还能改正那些我故意留下的错误,险些帮助你逃出生天。记忆力那么好的人……”
“不、不是,求你别说了!”被拆穿的佩尔极力想阻止他。
可那个名字还是被侦探轻松地吐露出来:“只有罗曼。”
罗曼……
唐烛记起昨晚在教室内的那个学生,“所以罗曼帮助他修改了路线?”
“不仅如此。”付涼抬起眼,望向佩尔道:“他还告诉你,如果你做出出格的事情,你就有可能见到唯一能帮助你逃出去的人吧?”
少年以沉默作答。
唐烛自此也明白了一切,喃喃道:“所以也是罗曼告诉了你,去伦敦以后你有可能要被迫去医院钻孔治疗。”
少年依旧没说话。
须臾,佩尔才咬住嘴唇道:“小殿下,先生,我确实骗了你们。但是除去罗曼的事情有所隐瞒,其余……其余的,我没有说谎。他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想连累他。希望二位能原谅我。”
付涼却没打算讨论说谎需要付出的代价,更没在意他与罗曼之间的友谊如何,只是按部就班问:“你准备在那里下船?罗曼这种人不会只给你提供一个寻求帮助的人选吧,他还告诉了你什么?放心,你不用这个表情,就算你不回答我也能猜一猜,嗯……”
唐烛抬起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只能暗自替少年捏了一把汗。
“如果我是你,肯定会尽快逃走。从时间与方向看,不出七天,我们就会到达锡兰。锡兰目前也是英格兰的领地,是我能够最大程度发挥皇室力量的地方,所以他给出的建议就是锡兰对吗?”
青年说罢,好整以暇地将二郎腿放下,微微歪头问:“所以你能给我什么呢?如果我帮你的话,你和你那位私交甚密的总督少爷,能为此付出什么呢?”
“我……”
佩尔喉咙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我也不知道……”
付涼轻轻啧了一声,口吻并没有多少同情的意味,却还是选择起身:“走吧,看来罗曼少爷没有告诉他后续需要承担的后果,他们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唐烛只好随之起身,还未走出禁闭室,又听见佩尔小声道:“不是的…罗曼并不是为了我……”
他不禁叹出一口气,刚走出门就瞧见付涼在门外站着等他。
“唐老师怎么了?”付涼朝他挑眉,“怎么这幅惊讶的摸样?”
唐烛并没有说是因为忽然发现你现在开始主动等人了,吞吞口水道:“那个佩尔挺可怜的,他可能觉得罗曼是因为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存在,才和他做朋友,而这个逃跑计划也只是为了救另一个自己。”
“嗯,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得先活下来吧,人们不是经常说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吗。”青年和他并肩而行,看着领队关上一扇又一扇铁门,道:“很少有人能接受随波逐流而亡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