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领导拿着那份分成合同低声交流着。
李厂长是上面子弟下来历练的,一开始分配到县服装厂还不是很愿意。他总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就算不去煤炭厂钢铁厂,哪怕去机械厂砖窑厂都行。
结果分到服装厂,天天面对一群女同志,都别扭死了。
头两年服装厂的效益也就那样,除了一些普通的服装要供货本地百货大楼,就是接一些制服,被服之类的活儿。但下面镇上有专门的被服厂,这一块的效益其实还不如被服厂呢。
后来还是孟设计师慧眼识珠,在人群里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又找到了小白知青,一下子解决了服装厂这种不上不下尴尬的事。
“现在买的最好的那几款衣服都是这个白知青设计的?”领导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他们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对白家也知道一些内幕,但没听说过白家有什么家传裁缝这种手艺。
更何况那小知青去年才十四,今年才十五,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李厂长点点头道:“确实是他做的,现在他还帮别人做量体裁衣,每一件衣服都非常合身而且漂亮。其实去年合作的时候我们也有些担心,所以就没打算在本地上货。但没想到去了大城市竟然一下子打开了市场,今年能是增加了不少订单。”
服装厂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效益猛增这件事,大家都眼睁睁看着,自然是做不了假的。
“不能让他应聘服装设计师?”领导还是觉得有些不太高兴。分成?分什么成?效益是国家的,他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跟国家分这个利益?
李厂长有些为难,道:“我问了,他觉得不太合适。而且那个孩子太内向了,我说话声音大点儿吓得就直哭。”
不得不说,白清霖当时装出示弱的样子给李厂长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之前去白清霖那边,他全程都没怎么敢多说话,基本以点头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
“而且……”李厂长不好意思的补充,“我们的设计师工资也不高,设计一款服装推出之后就奖励五十块钱。这五十块虽然看着挺多的,但那个小知青帮别人做衣服也不少赚钱。”
之前持反对意见的领导更不高兴了,“他们知青是下乡来帮助农民同志做建设的,怎么能事事都看着钱呢?难道没钱就不办事了?”
这句话说完,让人都不知道要怎么怼他了。
这不是废话吗?就乡下那么辛苦,农民忙一年勒紧裤腰带赚个二三十,平日里想要买点儿东西连票都没有,已经很委屈了。如今人家小知青又不是不干活,而是凭自己本事做裁缝赚点儿钱,你还上纲上线了?
要不不给你发工资,看看你乐意干活不?
李厂长抿了抿唇,他看着这个领导的模样,忍不住想起自己当时说的那番话。一时间又尴尬又羞愧。
人家凭啥啊?
“一千分之一的分成也不算高。”另一个领导连忙打圆场,“卖出去一千件衣服,分给他纯利润的一件,也就几块钱?”
李厂长点点头,“是的,我也觉得这个要求并不高。我们去年裙装买的最好,每款也就卖了不到三千套,四个款式加起来一万出头。所以分成顶多就百十来块钱。”
挑刺的领导这才面色缓和,“才这么点儿啊,那也挺好。这孩子傻乎乎的,四套裙装如果拿设计费能拿两百块呢。”
“那今年呢?”看上去比较精明的领导问。
李厂长笑了笑,“今年我们光订单就增加了十多万套裙子,还有三千多套大衣。目前订单还在持续更加中。”
挑刺领导算了算,顿时睁大眼睛,怒道:“不行,那给他的也太多了!”一万套分一百,十万那就是一千块!轻轻松松赚一千块,那个小孩儿凭什么啊?
精明领导不搭理他,只是问李厂长,“所以我们服装厂今年效益翻了好几倍,都是靠那个白知青的设计?”
李厂长道:“基本上是这样,我们厂的设计师也模仿设计了几款衣服,但不知道是配色的原因还是打板的原因,卖的确实不如白知青做得好。毕竟我们的设计师没有经过这方面专业的培训,比不上小白知青厉害。”
“那也太多了,”挑刺领导十分不甘心,他想了想又道:“那我们看了他的设计,然后让设计师模仿,就算不如他的但也是新颖的设计,这不就行了?”
李厂长无语。
其他领导也有些无语。
虽然国内版权意识还没有后世那么的警惕规范,但明目张胆抄袭跟坑人家孩子有啥区别?而且白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回头人家孩子往家里打电话一哭这个事儿,这不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吗?
精明领导盘算了一下,道:“只要是有利于我们服装厂发展的,那我们必须要重视起来。既然他的设计能给服装厂带来翻番的效益,其实这个分成也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可是一千多块!”挑刺领导简直要炸毛了。
精明领导问他:“我把这一千块给你,你能保证服装厂效益吗?”
挑刺领导想了想,他也怕白家找他麻烦,于是脸色更不好看了,“既然那个白知青的设计好用,服装厂干什么还要养着别的设计师?不如把这个职位空出来,还能省一部分钱。”
李厂长:……
李厂长是真不知道这个领导到底是怎么坐上领导位置的。就算这些服装用不到设计师,可是其他地方也用得到啊!
精明领导皱眉,道:“老何,这件事你就不要负责了,毕竟不是你擅长的。你们这种当兵的下来脑子就太轴太直了。你以为还跟以前一样,抄了家伙人家就会给你干活?那跟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
姓何的领导脸色涨红,“我这不也是为了服装厂?平白无故拿出去这么多钱。”
“你只看到了拿出去的钱,怎么就看不到我们赚了多少钱?你看看,这是盈利报表,别告诉我你看不懂!老何,凡事要以理服人,以后的路才能走得顺。”精明的蔡领导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个老何倒也不是心坏,他工资也不高,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但这个人就特别轴,特别不开化。总觉得工资之外的收入那就是黑色的,不应该拿的,都要给国家留下来的。
所以当一个十几岁的小知青提出分成这种概念,简直颠覆了老何的三观!这不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吗?还如此理直气壮?凭什么啊?
凭什么?凭人家有本事,有后台啊!
换成别人,有后台的没本事,服装厂就半死不活。有本事的没后台,也不敢冒这个头不是?
“我同意这件事了,”蔡领导是这群领导中间职位最高的,他道:“小李,我知道你也是个有本事有眼光的人,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你得跟他说清楚,这后续的设计至少得能跟目前的设计水平持平,否则这个分成也就只有一次,别想以后了。”
李厂长松了口气,道:“这是自然的,若是后续设计的服装卖的不好,自然就不会有以后的事了。”
他原本还想把那个头花的事说一说,但看何领导漆黑的脸色,还是闭嘴了。万一说了这个何领导巴巴跑去查,不是给人家小白知青添乱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过半个月我们这边要去南方交流什么面料服装之类的,你们厂那个设计师是不是得跟着去?不如喊上那个小白知青让他一起。既然是人才,我们也不吝于培养,如果他能看了面料什么的设计出更好的衣服,让服装厂的效益更上一层楼,就更好了。”蔡领导说完,合上手里的资料,“就这样吧,散会。”
“所以,我能跟着一起去南方参加面料展销会?”白清霖都惊呆了,“现在已经有展销会了吗?”
“当然有,我们被服厂还有各种别的厂制作的花式款式图册呢。不过都是内部流通的,外面人很少看到。”王金桂接到服装厂电话,就忙不迭请假过来了。
“我咋记得这些花色都一模一样呢?”他奶奶家还有好几十年前的床单子,网上也有人发图,看着都一模一样啊。
“那咋一样呢?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色。咱们东北人就喜欢更鲜艳的颜色,大红大绿才喜庆。南方那边我瞅着好像更喜欢条纹和格子啥的,反正我不待见,太寡淡了。”王金桂说道自己本行就有了不少话语权。
东北这边的床单子确实以颜色鲜艳的为主流,所以市场上也压根看不到那些南方设计的床单子。为啥啊?因为压根不引进啊!
这床单子和服装不一样,服装可以流通,但床单子必须有自己的坚守!
“还有南方那些白色底小碎花的面料,我就不待见。红色底多好看多抢手啊,实在不成绿色的蓝色的也好看。”王金桂拍了拍身上这身,“你瞅我这衣服,我宁愿穿个纯色的,也不待见白色底碎花的。我姑娘穿的都是绿地碎花衣服,多精神。”
“啊……”白清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花色设计之类的其实都带着民族氛围和情绪精神,东北这边以前可都是游牧民族,热情大胆,喜欢的颜色自然也都是鲜艳的撞色,红黄绿三色配基本都是以东北这边为主。
沪市那边擅长的颜色就比较清淡,清爽,配色比较跟国际接轨,这也是因为以前那边外国人多,遗留下来的审美。
再往南边走,设计花色有掺杂了更多的民族特性,花样更繁复了。
北方觉得南方配色寡淡,南方觉得北方配色俗气,谁也看不上谁的。
还好,在服装上面暂时没有体现出太多这种情绪,只要合身,漂亮,那就是好的服装。
“哦对了,”王金桂差点忘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三天后你要去镇上签合同,服装厂那边会帮你买火车票去南边,也会帮你请假。就是你是不是得带陆向阳一起去啊?得让服装厂那边一起帮你把票买了,否则他没有介绍信,也买不了票。”
“成,等陆向阳回来,我跟他商量。不过这个南方,是哪里?”
王金桂笑呵呵道:“据说是广城呢。”
广城,哪怕是七十年代也是走在时尚尖端的城市,他们接触国外的东西多,毕竟挨着港城,很多国外流行的东西很快就能被广城这边察觉到。
而且广城还是走私之类最大的城市,从港城那边弄来的手表,电器,非常受国内欢迎。
很多大城市的黑市就会经常看见手表贩子,不要票,一块表卖到两百多,特别受欢迎。而这个表进货,可能也就七八十。
现在刚进入74年,国家对这一块查的非常严格,只要抓到那就别说了,数额大的吃花生米,小的去大西北,压根没得商量。
不过在东北这边偏远小镇,暂时还接触不到那些高级货,也就暂时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
因为大家都没有。就算有,也不敢戴出来。
但等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那可就热闹了。简直就是倒爷遍地跑,掮客满街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这个时候去广城,对白清霖来说可是个莫大的吸引。广城那边会有很多新颖的面料是这边所接触不到的,其实他现在特别想弄点儿牛仔布。
牛仔布服饰,在五六十年代曾经进入过国内市场,但那些背带裤和大短裤过于超前,并没有在国内流行开。
可是到了八十年代,牛仔款服饰刷的一下全面开花,每个卖到牛仔服的人都特别喜欢让人看他们身上那个十分特别的LOGO,一个大苹果。
若是你的牛仔服没有这个苹果,那就是冒牌货,假的,装洋气的。
就算这样,其实现在市面上也是有牛仔布的,这些比较厚重的面料暂时还没有被人当做衣服面料,可是很多人的行李包就是这个牛仔布做的。
深蓝色,结实耐磨能装,非常受欢迎。
第88章 何大宏
何大宏在家里喝闷酒。
他平时上班是从不喝酒的,晚上也不喝,怕耽误上班。但是今天心里着实郁闷,忍不住打了二两酒,弄了点儿老婆做的腌萝卜当下酒菜,闷头喝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啦?”他老婆给家里三个光腚秃小子洗了澡往炕上塞,炕里面还有俩小姑娘,地上站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孩儿,在帮忙收拾一地水渍。
“哎,就烦。”何大宏滋儿的嘬了口酒,捏起一片萝卜塞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咬着。
他原本也不打算跟媳妇说太多单位的事,这不是着实太烦了吗?没能忍住,“哎,你说……你知道啥叫分成合同不?”
他老婆赵桂香是国营饭店的服务员,也就是俗称跑堂的。这工作很是吃香,不但自己可以吃饱,还能偷摸把剩下来的饭和菜带回家里。可以说油水很大,能跟供销社售货员有的比了。
“啥分成合同?”赵桂香眨眨眼,“这不是旧时候地主老财们弄出来的东西吗?”
她今年三十多快四十了,也经历过很多动荡的年代,知道一些事。
以前那些资本家就搞什么分成股份啥的,为了赚更多的钱就压榨老百姓,十分可恨。
“就是那个,分成合同。”何大宏招呼赵桂香坐在他跟前儿,“咱们现在是新社会,咋还能有这样的人呢?分成合同,厂里赚得多,他赚的就多。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吗?”
赵桂香同仇敌忾,“可不就是嘛?厂里若是一年赚个十几万,他还不得发达了?凭什么啊?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咋,这人是你领导?”
“我领导哪里敢这么做,”何大宏冷声道:“是个裁缝,会做几个新式儿的衣裳,就要跟服装厂弄什么分成合同。”
“哟,那他那衣服好不好卖?”赵桂香想着最近比较火的新式衣裳,不过县里目前暂时没有什么新流行,估计去市里能看到。
说到这个,何大宏更生气了,“好卖啊,特别好卖!按说只要给他设计费就可以了,一套衣服设计费五十块呢!他不,非要分成。衣服买一万块就能分一百,若是买十万块就能分一千!”
赵桂香听到这里,嗨了声,“那你愁啥啊,就服装厂那个衣服,能卖多少?三四万件也就顶天儿了。他提个几百块,跟设计费有啥区别嘛。”
“那不一样,他去年弄的那几款新式衣裳今年才刚发力,光订单就接到了十多万套了!这可不是几百块的事,上千啊,几千块都得有了!”何大宏又嘬了口酒,气哼哼道:“几千块!哼哼,若是给国家多好?能买半台拖拉机了。”
“那咋整?你们领导能同意?”赵桂香这辈子没见过几千块钱,她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二块八毛六!不吃不喝十多年能赚到几千。
“老蔡就同意了啊,你说说,他怎么能同意呢?这种事……这不是助长腐败风气吗?”何大宏说起来就咬牙切齿。
赵桂香也跟着发愁,这个愁莫名其妙的,其实还有点儿嫉妒,“你别说,服装厂现在可抖起来了。你兄弟家媳妇,就我那个妯娌,最近总往咱家来。说服装厂现在效益好了,除了工资还有不少过年过节的好东西发。之前他们发什么季度奖,足足给了五双手套和一斤肉呢!那可是一斤肉,咱家都多久没吃肉了?”
就算是国营饭店,肉菜也少,平日里极少能剩下。他家孩子多,足足六个,每天吃饭得弄一大锅。光她跟老何的工资加起来不到八十块钱,买一个月粮菜之后压根剩不下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