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帝出来了,看了看登闻鼓前的场面,说,没聘入门中,没拜堂,便不是夫妻。”第五言拧眉,“先帝说之寒将登闻鼓击破,要受罚,便命人将之寒绑了,拽进宫中,据说,当着之寒的面,欺凌之寒的未婚妻,又同时割开之寒的皮肉,灌入水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的惨状......真是暴戾恣睢。”
第五言缓了缓,解释说:“往往朝中鲜少有臣子直述先帝过失,是怕遭到陛下的责罚。你当时只是授官,还未入朝堂,可能不知,陛下登基当日,将先帝遗体拖到万岁通天台之下鞭尸,还掷千金,只要,呃,只要有朝臣上去对先帝遗体唾骂,便可领走千金,呃。”
第五言似乎觉得这部分有点难以讲述,便草草掠过,道:“虽有违孝道,但单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觉得大快人心。”
“呵,若要论孝道,身为父皇得先有德行——先帝,罪有应得。”秦铎也声音冰冷,包含讥诮,“大魏现在还没完蛋,真是祖上积德。”
第五言震惊地望着秦铎也。
只见他一甩衣袖,就要出殿门,第五言忙拽住他。
“你还要去?!”
“嗯。”秦铎也觉得不能让秦玄枵一人,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登闻鼓前。
“蔺将军在!”第五言只觉得这个带着病的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差点拽不住,匆匆说,“蔺栖元不仅是陛下母妃的亲兄长,还是是赵之寒的好友,是幼时便相识的至交!”
秦铎也微微止住脚步,去听第五言的话,“自赵之寒的......被缝到登闻鼓上后,至今二十余年,这还是登闻鼓第一次被敲响。而陛下和蔺将军对登闻鼓的态度还未知,但五年前,有朝臣拿陛下母妃和赵之寒来说事,被蔺将军一刀劈成两半,陛下却只是在御座上,大笑......小文,我知道你的性格,但这次,听我一句劝,若是看到无法接受的事,别看,也千万不要再冲上去劝阻陛下。还有,若是蔺将军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全视而不见,可以吗?”
秦铎也看着第五言担忧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言便松开了手。
殿外的秋风好像更冷了些,又或许是心冷,身体就更不耐寒,秦铎也闷头向前走,他拢了拢官服的外袍,还是觉得一片冰凉,阳光好像是暖的,落在身上又冻人。
“诶哟文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秦铎也抬头,看见了勾弘扬,也正急匆匆向回走。
见秦铎也的目光望过来,勾弘扬自觉地解释:“陛下走得急了些,命我回来接您过去呐,顺路让朝臣在殿内安心等待不准擅自离开。”
秦铎也很快便被领着到了宫门前。
他望过去,长钉路依旧是染血,似乎和第五言讲述的那日的场景重合。
五六个百姓,均看得出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现在看起来却折腾得脱了人形,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浑身的血痂和脏污泥泞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们跪在长钉路上,跪在登闻鼓前,手中颤颤巍巍地高举鼓槌,似乎是捧着最后的希望,一双双眼期冀地望着御辇。
秦铎也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愤怒过了头,就被身体自己隐去,只剩下了如同深渊般不见底的平静,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攫取他的体力。
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忽然一手揽住了他的肩,温热的气息从身边笼罩而来。
“就猜你会跟来,朕让勾弘扬回去接你果然没错。”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从御辇上下来,揽住了他,他强撑着眨了眨眼,缓过来,见秦玄枵神色没有异常,这放下了心,他问,“是什么情况?”
秦玄枵垂眸看了秦铎也两秒,看见他有些惨白的唇色,才说:“简单几句话说不完,先回无极殿吧。”
“蔺将军,将他们带进无极殿中。”
无极殿上,百官均已归了原位,勾弘扬立在一旁,秦玄枵带着秦铎也,径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他大刀阔斧地坐上龙椅,又命勾弘扬另去去了把椅子,放在龙椅旁边,也在龙书案后。
“爱卿,坐。”秦玄枵转头,对秦铎也说。
这已是极大的特权,帝王特许一人坐在他身侧,和他一起俯瞰满朝文武,这等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意味和皇帝平起平坐。
满朝震惊的目光落于秦铎也身上,而秦铎也却早是坐惯了龙椅的人,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犹豫、感谢、惶恐或是退却,而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一旁。
无极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反驳——因为登闻鼓,他们现在揣摩不透秦玄枵的心情,而朝臣们心中都有阴影,都知道秦玄枵在登基那日杀了多少的人。
所以就算心中再震惊,也只能先打碎了牙齿吞入肚中,今日的时机,实在是不合适。
秦玄枵的凤眸一转,将满朝文武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均是敢怒不敢言,微微勾了勾嘴角。
秦铎也却顾不得他人反应,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跟随被带入殿中的那六个平民。
那六人这辈子从没来到过这等地方,这辈子,第一次,面见帝王。
在民间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的,传说中的,杀人不眨眼的,视天下苍生性命如同草芥的皇帝。
他们战战兢兢地匍匐跪在洁净的大殿上,无极殿的地砖,映得出他们狼狈的倒影。
朝中主管流程的礼官按照管理询问冤情。
而六人似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嗓音嘶哑,半响吐不出来一个音节,或许是终于面见了天子,再宫外绷着的一口气散了,又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至高之处,恐惧得不敢言语。
礼官一遍又一遍地逼问,越来越急,六个人就只是所在殿中发抖,聚在一起,像是缩成一团的幼兽。
“够了。”秦铎也忽然开口,打断了礼官的问话。
“你这么问,能问出些什么?”秦铎也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道,“去取热茶来。”
勾弘扬立刻去捧了一个方盘,盘中放着盛满热气的茶水。
秦铎也缓了缓声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对着殿下的六人轻声道,“先喝口热茶,缓缓,慢慢说,不要急。”
六人均抬头,如同抱住了希望一般,均面怀感激地望向秦铎也。
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饮水也不敢让自己的唇碰到杯沿。
缓过后,为首那人才将字句穿起来。
只听殿内响起一道沙哑的、显生涩的声音。
“歧川六郡,遭水患之灾......”
第58章 天子剑
“约莫二十日前,黑云垂,天色沉闷,鸡鸭猪狗均行有异,农家皆知秋收前将有大雨,便抓紧抢收。”
秦铎也于龙书案后轻轻点头,又略微蹙眉。
只听殿下之人继续言语:“抢收后,县衙便派人下来征收田税,和往年一样大家便按期上交,然后用苫布将自家粮仓和抗涝的田包裹围住。”
“接着便是大雨,雨势也只是比往年稍大了些,虽不算丰年,但节约些,俺们还是能挨过冬天。”为首之人声音凄凄切切,“若只是如此,俺们毫无怨言!”
“只是为何在这之后,又忽然派人来俺们家中,掀了苫布,将家里仅存的余粮全部抢走!俺们去报官,将报官的人打了一顿,报的多了,就抓进监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
为首那个神情激动,涕泗横流,急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语气已然是大不敬。
后面那个忙拽住他,然后面带惧色,犹豫地望了眼大殿正中央的方向,也只是略一眼,不敢直视圣颜。
秦铎也见状,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让自己的面色更为温和些,道,“不要怕,今日你们可以大胆说,有人会为你们做主。”
殿下的人一见是秦铎也说话,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位,但看那位置,想必也极高。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后面那个清了清嗓子,语气比前一人理智,“草民家中有兄弟在县衙内做事的,被勒令禁止归家,兄长趁着夜雨冒死跑出来,告诉草民,说岐川粮仓暴雨遭灾,粮食被淹,岐川的那些大官正在重新征税,要将其中的窟窿补上。”
秦铎也听着,眉头已然不自觉地皱起。
他还未开口,便听到殿台下方,杨太尉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岐川啊,是隶属汜州的吧?”
那六人均点点头。
“汜水周氏,周太傅的籍贯就是出自汜州汜水吧?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周家的哪位是担任汜州的州牧来着?岐川的郡守,好像当初就是汜州州牧举荐,周太傅亲口拍板敲定的吧?”
杨太尉步步紧逼,他已知道御史台中周家那个阵营的人捉住了他此次秋狝的失误,准备狠狠参他一本,就只能趁此机会抓住周太傅的小辫子,咬住不放。
秦铎也听到此处,眉眼已渐渐沉下去了。
而殿台之下,周太傅面上微笑依旧完美,瞧了对方一眼,道:“那又如何?粮仓被淹与本官有何干系?”
“当然是周太傅举荐有误......”
“杨太尉慎言,无凭无据之言怎可轻信。”
忽然,龙书案上砰地一声巨响!
整个无极殿内一片死寂,均被这一声巨响吓住,猛地看向龙书案的方向。
只见秦铎也手持玉玺,整个人站起,双手按在桌上,周身气压低沉,近乎不可喘息,秦铎也眉眼下垂,已然是动了怒气。
他方才听到气愤处,随意抓起玉玺,一把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殿下周杨二人的交谈。
而一旁,秦玄枵的目光略显震惊,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铎也动怒的样子,然后又扫了一眼,玉玺磕在桌案上,金石相撞,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然后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咽了口吐沫。
秦玄枵低头瞅了瞅,自己好像是穿着龙袍衮服来着,他又往下望了望,是无极殿来着,然后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见这老太监一脸纵容欣慰地仰视着秦铎也。
秦玄枵的视线又随着勾弘扬重新落在秦铎也身上,这人比之前病气瘦弱的样子健康了不少,身上穿着三品给事中的官服,好似穿出了天下无双的气势,眉眼间的怒气一压下来,更显得威武庄肃。
自己,好像,或许,还是皇帝吧?
怎么身边这个,比他更像皇帝,吓死皇帝了。
“水患当前,”秦铎也冷冷地垂眸注视殿下,轻轻落下字句,“二位重臣不问民生,在朝上撕扯得可开心?”
杨太尉定了定,没说话,退回队伍中。
而周太傅面上笑意渐渐止住,望着秦铎也,“无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未开口,岂容你这小辈来放肆?”
随即周太傅和杨太尉的目光均落在了秦玄枵身上,仿佛是在等一个对那目无尊卑之人的惩戒。
殿内静了片刻,那六个人重新被这种气氛吓得缩成了一团,秦玄枵抬眸,恰好看见秦铎也冷冷地向他投来一瞥。
“咳,”秦玄枵连忙开口,“文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周太傅:“?”
杨太尉:“?”
昏君!
秦玄枵不欲多解释,只是向下摆摆手,“二位回归队中罢,且听他们讲完。”
说完,又在龙椅上挪了挪,凑过去拽住秦铎也的衣袖,向下扯了扯,低声商量,“爱卿,莫生气,咱坐下?”
秦铎也重新坐回椅上。
那六个人见大人物们不吵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头。
“你们可以继续说了。”秦玄枵道。
“于是官府的大人就又来收粮食,十税五啊,草民家中已经交完了一轮税,好不容易剩下的,也都被收走了,不够的,还要将家中牛羊或鸡鸭也都收走充了公。”为首那人原本已经缓好了情绪,话甫一出口,又泪眼婆娑。
“十税五?”秦铎也忽然淡淡地看向秦玄枵,这么问着,语气中辨别不清情绪。
秦玄枵被秦铎也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压低声音跟他解释,“朕记得这个,朕当初删完一些莫名其妙的税之后已是十税一,就算先帝时,也是十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