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做个好人,连好人都不是,更别说做个好皇帝。”秦玄枵依旧捉着他的手,在手心中,合拢又展开,伸出手指,用指尖点在秦铎也的手掌上,轻轻戳了戳,随意地划着线条。
动作很轻,让秦铎也觉得手心微微痒,他指尖蜷了蜷,听见秦玄枵继续说着。
“我这辈子所见之人,都是贪婪的,他们以同类的血肉相食,前一秒言笑晏晏,转过身就将刀子捅进对方的身体。”
秦玄枵的眼珠略略转动了一下,声音缓而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秦铎也便耐下心来,静静地等待。
“这世道烂透了,它吃人的,我幼时差点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秦玄枵说到这,笑了声,似是在自嘲,“我也烂,心里充满着仇恨、扭曲,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于弑父弑兄,爬上了再无人敢欺凌的位置。我坐在龙椅上,像看戏一样,眼睁睁看着名为大魏的房梁一点点腐朽。”
秦铎也的双眼微微睁大,他怔怔地望着秦玄枵,看见那双凤眸似乎平静了些,盈盈的水雾散去了,清亮纯净,好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但我若不烂,活不下去。”
秦玄枵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他将秦铎也的手指抓起来,抓得更紧,让秦铎也感觉到手指的骨节被攥得微微痛,他还没来得及蹙眉,秦玄枵便松了力道,似乎是想要确认他在不在一般,又怕用力过猛,让人感到疼痛难忍。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百姓生活艰苦,我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粮,因为人就是粮,我也知道几代旧事皆成门户私计,朱门酒肉臭。”秦玄枵摇摇头,“但我绝不会主动去做点什么让这世道变好,大厦将倾,已成危巢,曾经的我,只会看自己的心情做事,我手上染满鲜血,等哪天旧王朝焚毁在烈火中,我或许只会冷眼看着,大笑一声,然后走进火里,又或许是看看新王朝的诞生之路,多有趣啊......”
秦玄枵的手指将要从他手上溜走,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消散在指尖,就在即将要彻底飘散于空中的那一瞬间,秦铎也顷刻回握住他,将对方的手牢牢攥在手里。
秦玄枵的凤眸略睁圆了一瞬。
“即使这样......?”秦玄枵忽然觉得心急促地跳了一瞬,他有些不自信,又有些不可置信,“即使我是这样的......”
秦铎也回握住秦玄枵的手,他温和地点点头:“即使这样。”
秦玄枵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对方也愿意接受一个满身脏污的他。
“你说的,我知道了,但无妨,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秦铎也攥着秦玄枵的手,将对方向着自己的方向拽来,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成环抱状,轻轻抱住了秦玄枵,手在身前人的背上,他从上到下,给这个像是被雨淋湿的小兽捋顺着毛。
“不要妄自菲薄,秦玄枵。”秦铎也难得认真得唤了他的名字,道,“你明辨是非,不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滥权,清醒处世,已是难得的好品质了。”
秦玄枵愣愣的,指了指自己,“诶......我?明辨是非吗?”
“是啊。”秦铎也肯定地点点头。
秦玄枵抬眼,见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沉静的星眸中仿佛蕴藏千言万语,如星辉般,在温柔的日色下显得墨色黑沉,但眸光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好像比日色还要温柔。
而他好像混乱成一团。
他听见秦铎也轻声道:“或许,你愿意与我说说儿时的事吗?”
啊。
他好像似乎也没乱成一团,被对方用一双轻柔的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
秦玄枵眨了眨眼。
小时候的事,他有多久没再重新想起了?
他本以为他将当时所有的知情者都杀了个遍,又肆意挥霍了五六年,早就把那段黑漆漆的时光压在心底,再也不用提起了。
可没想到,原来他一生都陷在那段时光中,一生都被报仇的浓雾裹挟。
秦玄枵又眨了眨眼,从衣袖中取出来一串破损的佛珠,轻轻摩挲两下,然后将其放入秦铎也的手中,他开了口,嗓音干涩,“有些长,我也从为对他人提起过,这还是第一次讲出来,应会混乱些。”
秦铎也低头看那串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稀疏的珠子,穿在一条被重新系起的线上,有的珠子磕破了,有的遍布划痕。
像是被人暴力扯破,珠子迸裂,散落一地,后来又一个个被找回来,被重新系好。
“你早已知道了,我非先帝亲子,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在街上掳走了我母亲,打死了我外祖母,又剥了我生父的皮。我母亲被关在殿里,日夜受折磨,后来她抢过剪烛的铰刀,将自己的脸划得血淋淋的,先帝厌弃,便将她丢到后宫中,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活了下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没人照料,混进扫洒的宫女中,找口充饥的东西,像在后宫里苟延残喘的鼠。七月后,她生下了我。”
秦玄枵垂眸看那串破损的佛珠,说:“她与赵之寒感情很好,虽然只是订婚,但私下里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呵,对,就是我。”
“又看了看眉眼相貌,蔺溪知道,我就是她与赵之寒的孩子,我虽是足月出生,但却不足斤两,宫里人就以为是蔺溪早产,我的身份,就这么隐瞒了下来。”
“有宫人去向先帝禀报,但先帝那时候沉醉在另一片温柔乡中,没空搭理他随手抢来的,甚至不令他顺心称意的女子,就没管我们。但毕竟是‘皇子’,蔺溪就有了个极偏极偏的破旧住所。”
忽然指尖紧了紧,秦玄枵抬起头,看见秦铎也绷直了身体,紧紧握着他的手,眸光闪烁着深切的关怀,便笑,“不用紧张我,我没什么感受,真的。”
拍了拍秦铎也的手以示安抚,秦玄枵接着说:“这些事,都是自我开始记事起,蔺溪天天在夜深无人时,将熟睡的我从床榻上揪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的。她一定要我活着,要我长大,要我为她和赵之寒报仇血恨。”
“那时候后宫斗得狠,蔺溪一个毫无分位也无母族支撑的人,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了个皇子出来,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各种明枪暗箭袭来,蔺溪招架不住,因为她从生下孩子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白天沉默寡言,晚上神神叨叨,喋喋不休。她给予我吃食和住所,又在深夜让我一遍遍重复讲述她的苦难。在我彻底可以自主思考的时候,她好像就已经疯了。”
“但她成功了,我彻底记住了她的所有恨意。”
佛珠被转动了下,残余的珠子碰撞,轻轻地几声响,“我就在前半生龟缩在冷宫中,有一次,发现了个狗洞,是出宫的密道。我顺着爬出去,向外走,不知不觉之间迷了路,绕了许多圈都没找到那个回宫的洞口,好像一路上了山,进了寺中,这串佛珠原本是完整的,是那个寺中的一个老人给我的。”
而此刻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珠子,“再出寺,就找到了那个狗洞,我钻了回去,将佛珠给蔺溪看。蔺溪本来双目无神,见到佛珠,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佛珠,又抢过铰刀,从中一把将这串珠子剪断,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多珠子就飞射四去,不见了。蔺溪说什么她前半辈子信神佛,可在家破人亡之际,心中求了千遍万遍,神佛也不应,她不准我信神佛。这串珠子我就再也没见过。”
“九岁的时候,蔺溪已经灯枯油尽了,她临死前,塞给我报仇的血书,让我时刻谨记。在她彻底气绝前,却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去床边的匣子里,颤抖着手,取出来这串被她缝补好的珠子,递给我,对我说,对不起,小枵,娘没找全......”
“我的人生底色彻底被渲染成了血色,我成了她执念的继承人,而我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长大,然后替她报仇。但这串珠子......”
“我无法评判她的对错,因为她是给予我生命,又将我养大的人。”
第71章 放下成见
“朕做到了。”秦玄枵皮肉笑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说。
“一剑捅死了那老东西,又让满朝文武帮朕去鞭尸,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大笑,随着笑声,凤眸锐利起来,忽然钉向秦铎也,眼中带着骨子里的疯,“多爽啊!你能理解吗,压了我十七年的执念一瞬间跟那老东西一起魂飞魄散。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秦铎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原可以说出些安慰的鬼话,但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不忍心说出。
那些什么安慰与同情、可怜与关怀,都没什么必要,站在痛苦之外去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几乎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没经历过雨如刀子般扎在身上,也没那资格让他人放下。
而自始至终久久握在一起的手,才是眼下的真实。
“如果实在难受,就不要再说了。”秦铎也摸了摸秦玄枵的脑袋,这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身反骨,但头发却柔软。
秦玄枵一怔,眼中涌出的疯狂散去,凤眸微张,忽地好像乖巧起来。
他将自己坐着的椅子往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凑过去,贴得更近了些。
“无妨,都说到这了。”秦玄枵用脑袋蹭了蹭秦铎也的手心,眼中盈满笑意 ,道,“爱卿想要了解我呀,我当然要与你说,毕竟这机会可难得。”
“其实蔺溪本意想让我委曲求全,减弱存在感,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在深宫中长大。”
秦铎也蹙了蹙眉。
委曲求全......若真如此......
思绪还没接着转动,便听见秦玄枵轻笑一声,不屑一顾,“若真是委曲求全,只要忍了一次,就会换来他人变本加厉的欺凌。哈,所以老子就偏要将他们打怕。”
是这样,秦铎也轻轻抬头,对上了秦玄枵的双眼,透过那双眼,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那时候的秦玄枵,坚韧的受伤的幼兽,呲牙咧嘴,凶恶地对周围一切都敌人发出属于自己的威胁。
听着秦玄枵的讲述,那一副沉于岁月蒹葭河底的画卷,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他也从对方的如同玩笑一般轻松的话语中,得以窥见对方童年那并不轻松的一隅。
七岁那年,后宫其他半大皇子们凑在一处,想要看人在水里可以多久憋死,将秦玄枵推进清露池里面,蹲在岸边,用脚去踩他扒在岸边的手指,不让他爬上来。
秦玄枵拼着手指被踩得鲜血淋漓,猛地将其中一个皇子拉下水,又用嘴撕咬另一个孩子的小腿,硬生生从其上咬下一块肉。
那副嗜血的样子,双目通红,唇角鲜血淋漓给其他皇子们吓到了,往后退,看秦玄枵像水鬼一样爬上岸。整个人湿淋淋,阴恻恻地狂笑,从旁边抄起一个木棍,几乎不要命拼着同归于尽一样,将木棍挥舞地破空响,把这群比他大上一些年岁的皇子们,一个个抽进湖中,谁冒头敲谁脑袋,看着清露池中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挣扎,他咧开嘴角,露出了被血染得鲜红的牙齿。
刚好有个路过的太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救援的护卫来时,一个皇子都没淹死,最多就是呛得奄奄一息,被救了回来,秦玄枵啧啧一声,很是惋惜似的摇头。
涉及到很多皇子的安危,就闹到了先帝那里去,一堆妃啊嫔啊冲过来哭天抢地恨不得撕了秦玄枵。
皇帝来了,一看秦玄枵,没印象,就问秦玄枵是谁说出。
“呵。”秦玄枵笑着对秦铎也说,“那蠢货,还会召人将面容姣好的娈.童送进宫中,那时看见我,估计是脑子就只剩下那档子肮脏龌龊的事了,让我觉得恶心。”
秦铎也心中叹了口气。
秦家啊秦家,全完了。
那时,秦玄枵提起了蔺溪的名字,皇帝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孩子啊,又上上下下打量秦玄枵的面貌,难得想起要扮演个慈父,便才将秦这个姓氏施舍给秦玄枵,问过发现当初的兵部侍郎变成了兵部尚书,按照娘家人的身份,就给蔺溪随便封了个位置,却没想看到个一脸伤疤的疯婆子,瞬间倒胃口,就走了。
虽说这才算是有了皇子的名分,但秦玄枵在后宫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去,毕竟一次得罪了一堆嫔妃,皇子们集火回来打他,他就在身上藏木棍,也往死里打回去。
横的怕不要命的,打了几次打不过,皇子们就回家告状去了,毋庸置疑,秦玄枵被宠妃或者前朝比蔺溪娘家背景更高的后妃的侍从按在地上,在背上用沾了盐水的藤条抽。
九岁的时候,蔺溪死了,蔺仲秋在前朝提出,希望可以见见女儿,皇帝就去看了一眼。那时秦玄枵一身粗布白孝衣,笔直的小身板跪在那,老东西不正经心思出来了,把九岁的秦玄枵接走,带去金銮殿中,美其名曰看自己孩子顺眼亲自教导。
老东西的子嗣多,子女之间明争暗夺的暗流也就多。把秦玄枵接到身边,前朝后宫各种大臣皇子公主宠妃就开始有了危机感。
这时候老皇帝还没有立储,而这个带在身边的秦玄枵,实在是众人的眼中钉,几家一合计,虽然觉着秦玄枵没那后台去夺嫡,但还是碍眼,于是合伙将秦玄枵的外祖父,蔺仲秋兵部尚书搞了出意外弄死了。
秦玄枵早熟,他能看出来周围人的如临大敌和杀意,也知道老皇帝不过是看他好看动了当初对他母亲一样的心思,于是借着母亲和外公接连去世的事情,于是故意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用冰水淋浴,让自己患上特别严重的风寒病症,与老皇帝说伤心欲绝要回老家守孝。
那时,老皇帝身边刚好有宠妃不愿意秦玄枵受宠,一个劲吹枕边风,其他势力纷纷送送上貌美少年少女,老皇帝一看秦玄枵重病上吐下泻要死了的样子,觉得恶心,太医也说别过了病气,皇帝就把秦玄枵打包扔回家了,沉迷享乐,不一会就把秦玄枵抛之脑后。
“就这样,我活着逃出了那座深宫。”秦玄枵又勾了勾唇,他想想还是觉得可笑,这等破事,竟然成为曾经的他一直以来都梦魇。
但现在,他再也不会溺毙在旧事中了。
因为,眼前人。
二人的手还交握着,秦玄枵歪了歪头,看到秦铎也似乎在愣怔的样子,便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对方的手心。
极其微弱的痒意从手心处传来,像小鸟用喙玩闹似的啄了啄他。
秦铎也的思绪回笼,他略低头,看了眼交握的手指,又抬起头,视线一转,对上那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凤眸,秦铎也忽然觉得心中堵堵的,滞涩闷在心口。
眼睫剧烈颤动片刻,他敛起眼眸,忽然一把将秦玄枵抱住。
“对不起......”秦铎也声音轻颤,“对不起......是我负你。”
他秦家家中六世孙,竟长成了那么个昏庸的样子,而秦玄枵这一生的阴影、一生的苦楚、一生的执念与恨意,源头,都是魏荒帝,都是......他秦家人。
虽然这血脉偏远,虽然早已与已死的魏成烈帝无关了,但......但他秦铎也现在竟然还活着。
他活着,然后亲眼见证后世子孙造下的罪孽。
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方才秦玄枵的讲述,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整个人吊起来鞭笞。
是他之过。
虽然秦铎也并不知道他的过错在何处。
但大抵,心中这一份异样的堵塞感,是因为常觉亏欠,是对秦玄枵有愧。
毕竟魏荒帝姓秦,而秦铎也,也姓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