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的声音萦绕在喻勉耳侧:“杀了他,喻勉,杀了他,杀了…”
喻勉蓦地出手,他果断狠厉地掐住心魔的脖颈,心魔难以置信地望着喻勉,“你…你又掐我?!”
上次在南山环境之时,喻勉便是这般不留情面。
喻勉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挣扎的心魔,“是你自不量力。”
心魔不服气道:“你敢说你没有杀人的心思?”
“我有。”喻勉并不否认:“一个高度便有一个高度的视角,位高权重者从来都不该共情无权无势者,这些道理我从来都知晓。”
所以,他只需按照自己的计划,将计划之外的障碍都给清除掉。
这下子连心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喻勉望着地上昏迷的季随舟,自言自语道:“…只是我若杀了他,就等同于杀了曾经的自己,憬琛和思之。”
喻勉的神色缥缈淡漠,但说起曾经的他们时,语气又莫名温和,说完,他掀起眼皮看向心魔,冷冷道:“那样就没有如今的我,还有你了,你个蠢货!”
心魔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是滋味地盯着喻勉,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索然无味,喻勉这个人,冷漠得近乎超脱。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有心魔。
怪哉。
心魔渐渐消散,喻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在渐渐回笼,半梦半醒间,喻勉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山洞——
左明非回来时,看到喻勉背对着洞口,手放在季随舟的头顶处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心下一惊,手中的果子啪嗒啪嗒地落地,左明非提高音调:“喻勉!你在做什么?”
闻声,喻勉微微挑眉,他稍微侧身,看到了奔跑过来的左明非。
左明非心慌地看向草团上的季随舟,看清季随舟好转的脸色后,他不由得微愣,而后诧异地看向喻勉为季随舟输送内力的手,“喻兄你…”
喻勉收手的同时顺毛捋了把季随舟柔软的发顶,他看了左明非一眼,颇有闲心地问:“为何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左明非脸色憋的通红:“……”
喻勉饶有兴致地抱臂,不疾不徐道:“九殿下受惊发热,我为他输送内力调息,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左明非:“……”喻勉昨晚那番言论,是谁都会误会他想要对九殿下不利的吧。
喻勉蓦地咳了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又为九殿下输送了内力,虽然对他没什么损失…但是左三在这里,他还就得表现出有损失的样子来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左明非大惊失色地扶住喻勉:“喻兄!你…你感觉如何?”
真可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喻勉摆了下手,顺着左明非的力道坐了下来。
左明非自责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喻兄。”
喻勉含笑摇了下头:“我昨晚说了那些话,你有怀疑也是正常。”
左明非更加内疚了,思索片刻后,他略显不解地望着喻勉:“只是,喻兄既然觉得太子的做法没有错,为何还要替九殿下输送内力?”
喻勉:“……”是啊,为何呢。
左明非执着地盯着喻勉,天光在他的双眸中游动,这粼粼波光似乎要将喻勉整个人淹没。
喻勉佯做不经意地挪开目光,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我认为他没做错的事,我又不一定要做。”
“明白了。”左明非整个人轻松下来了。
喻勉忍不住问:“你明白什么了?”
左明非压下唇角,模仿着喻勉强词夺理的语气,道:“喻兄这便是严格要求别人,宽容对待自己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发一语。
左明非原本还能理直气壮地调侃喻勉,可喻勉的目光太过直白,他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竟有些落荒而逃地转身,去替季随舟掖了掖并不存在的被角,“我…失言了,喻兄莫要计较。”左明非背对着喻勉,只露出一对微红的耳朵尖。
“怎么会,你说的很对。”喻勉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似乎吹在了人的耳边。
第115章 天意
随着知觉的恢复, 四肢百骸传来的疼意让喻勉越来越清醒,他听到耳边传来的淙淙水声,脑海中少年模样的左明非越来越虚幻, 喻勉忍不住抬手去抓那片虚影:“憬琛…”却是抓了个空, 手臂重重垂落,砸在喻勉自己的腹部, 这下子算是彻底把他砸醒了。
喻勉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盈盈月辉,他稍微转动脑袋, 看到了躺在一旁并且不知死活的季随舟。
两人身上俱是湿漉漉的, 喻勉脑海中回忆起来,当时废墟坍塌之时, 他和季随舟来不及闪躲,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接二连三地震荡又毁坏了护城河堤,冰面破裂, 洪流席卷着冰块与石块,将他二人不知冲向了何处。
果真是祸不单行,喻勉眼中暗芒微闪,脸上却仍是看不出情绪,他开口:“阁下既然肯出手相助, 又何必躲躲藏藏?”
细微的脚步声出现在喻勉头顶上方,“喻大人。”陌生的和蔼音调响起,这声音能让人联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喻勉眉心动了动,他手肘撑地艰难地起身, 身上传来的疼意让他不得不皱起眉梢,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狠意, 他呼吸略微散乱地靠在山壁上,凝眸看向不远处藏在暗影中的人,嗓音沙哑:“墨逍。”
“果然瞒不住喻大人。”墨逍仍然藏在阴影中,似是笑了一声。
喻勉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在下有一事不明,墨先生既然决定和陛下做局牺牲季小九,现下又何苦救他?”他当然明白,在他和季随舟不省人事之时,若非有人出手相助,哪能逃得过那湍急冰流。
“我并非救他,而是救你。”墨逍的声音听起来中正温和,十分惹人信赖:“喻大人,无论你相信与否,大周的命数与你息息相关,所以你不能死。”
喻勉嗤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年‘周之危亡,皆系于九’的言论是你传出来的,是吗,墨先生?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国师?”
墨逍没有出声,但喻勉不觉得他在心虚,反而,他是在观察喻勉的情绪。
喻勉不屑一顾道:“我这个人最不信的就是命数,所谓命理之说,不过是占卜者在自圆其说。”停顿片刻,喻勉满是嘲讽地看向那片阴影,悠悠道:“先帝倒是信你,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害他儿子到这步田地,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墨逍回答:“会心疼。”顿了下,他喟叹道:“陛下最疼随舟了。”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先帝。
喻勉觉得可笑,他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季小九确实疼得不轻。”
“……”墨逍沉默片刻,而后道:“随舟有随舟的命数。”
“你不如算算你自己的命数。”喻勉最听不得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墨逍低叹道:“老夫…罪孽太深,自然是不得善终。”
喻勉:“你现在就可以自我了断。”
接二连三地被呛,墨逍深呼吸一口气,诚恳地提醒:“喻大人,若是老夫记得不错,老夫应是你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再完成你的意愿誓死守卫大周?”喻勉凉凉道。
“看来你并不打算。”墨逍觉得有趣,他追问:“你不讲究投桃报李吗?”
喻勉干脆道:“不。”
墨逍瞥了眼昏迷的季随舟,继续道:“就像你救了随舟,就只是想救他,却并无他求?”
承认自己的好意对喻勉来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他轻嗤一声:“我能指望一个小废物做什么?”
墨逍似是欣慰地呼了口气,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地把随舟交给你了。”
喻勉眯起眼睛:“……”
墨逍苦笑了声:“喻大人,算起来,随舟是我的徒弟,若非时势如此,我也断然不愿看他沦落至此,可惜世事如棋,随舟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喻勉沉默地盯着墨逍,他想,至少他要比季随舟幸运些许,他的亲人挚友可从未打着关心他的名义将他拖进深渊。
太平盛世时,季随舟是恩宠无限的皇子。
家国动荡时,季随舟又是被人人算计的棋子。
哪怕是喻勉自己和左明非,也曾以恶意揣度过季随舟。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对待季随舟?
“喻大人,现如今朝廷之内,能护住随舟的人不多,哪怕是圣上和我,也时常挣扎于是否要除掉他的念头之中。”墨逍沧桑的声音里略带自嘲之意:“喻大人,老夫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今日少不得拜托大人一事。”
说到这里,墨逍走出阴影,冲喻勉深深地做了一揖:“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护住随舟…若有可能,放他自由。”
喻勉漫不经心道:“你又怎知我今日救他一命,不是为了以后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你不会。”墨逍目光如炬道:“从你以身保护随舟时,老夫就晓得,你不会。”
喻勉眼睫微动,却是没有反驳。
那时候,他选择护住季随舟,也选择了与少时的自己站在一起。
“你…”喻勉抬眼,发现原先站在不远处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盯着那片空地看了许久,最终挪开目光,踉跄着起身,走到季随舟身边。
喻勉用手背拍了拍季随舟的脸蛋:“季小九,季小九!”
触手是炙热的温度,喻勉顿了下,用掌心贴在季随舟的额头,心想,麻烦,发热了。
倒是和梦里的情景一样,不过现在,喻勉已经没有多余的内力输送给季随舟了。
斟酌片刻后,喻勉扶起季随舟,起身的瞬间,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喻勉差点没站稳,他定了定心神,仔细辨别着周围的方向,然后背起季随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京的方向走去。
喻勉推断这条小道离京之路,不过经过战乱,这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喻勉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只能凭着经验前进。
“喻大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喻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你醒了。”
“我记得…”季随舟闷声说:“我记得…你这样背过我…”
喻勉以为他烧糊涂了,没有递腔。
季随舟的声音很轻:“那年我六岁…当时有你,有左三先生,还有白家世子…”
喻勉蓦地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这样,在山洞内过了一夜后,他们三个带着还是六岁的季随舟一同回城,当时季随舟也是这样高热不断,他们三个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只能轮流背着季随舟,不过喻勉的身体好过左明非和白鸣岐,所以他背着季随舟的时间居多。
“那时候,左三先生交代过我说,若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记得藏拙…”季随舟无助地拽了拽喻勉肩膀处的衣料,他虚弱的声音中有几分茫然:“我藏拙了…可为何,为何还是成了如今这般…喻大人,你活得比我久…你知道答案吗?”
喻勉嗓音低沉,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你若是有力气了,那便下来自己走。”
“我不想。”季随舟死气沉沉地说:“我不想走,我也不想活。”
“既然如此,那就闭嘴。”喻勉冷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季随舟:“……”他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又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季小九。”喻勉漫无目的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搭理季随舟,可既然都叫了季随舟的名字,喻勉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有些事情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喻勉感觉季随舟的身体僵了僵,他稳声道:“但你可以创造答案。”
乌衣案后,喻勉也在找寻一个答案。
找不到,甚至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