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仍在继续:
“望其克敌制胜,以安社稷。”
“钦此。”
万籁俱寂,只剩寒风孤寂。
无人看到的高台之上,潘笑之神思复杂地站在延光帝身侧,皇帝的目光与王爷的目光交触碰撞,早已让人窥探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绪。
延光帝递出袖中的兵符,他看似心如止水地注视着季随舟,指尖却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欲晓,天色将明。
清冽孤冷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上空:“臣弟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屋中炉火发出参差不齐的荜拨声,喻勉端坐在正中央,直到脚步声响起,左明非走进屋内,“如何了?”喻勉问:“可有红甲卫的踪迹?”
左明非颔首:“有些眉目。”
“那便快些动手,这件事拖得够久了。”喻勉挥了下手,立在一旁的下人缓缓走到左明非跟前,端上早就备好的热汤。
喻勉倒是想亲自动手,但皇帝将讨打叛贼的事情交给了太子,那这件事就是太子和左明非的事,他不便插手。
左明非轻轻搅动着热汤,对喻勉笑了下:“多谢行之。”
喻勉示意他先喝汤。
左明非喝了几口,等身子稍微暖和过来,他才道:“以我对公主的了解,她不会完全仰仗昭远公世子的亲兵,我们怀疑城中仍有大量红甲卫,所以昨夜才放虎归山,待找到他们好一网打尽。”
喻勉神色不明:“你对公主还挺了解。”
“……”左明非无奈笑出声:“怎么会,我也是有高人指点。”
喻勉抬手覆盖在左明非微凉的手背上,一边替人捂手,一边猜测:“姚松?”
“你是如何得知的?”左明非眉梢微挑。
“既了解公主又与你有交际的人便只有他了。”喻勉说。
“嗯,此前公主的不对劲都是观人在提点我。”顿了下,左明非垂首:“其实他也不好过。”
“确实,一边是社稷正统,一边是挚爱。”喻勉思索着道:“正道容易选,可眼睁睁地看着挚爱走上绝路,到底是不好受。”
左明非放下汤勺,他身体倾向喻勉,眉眼间笼罩着温润的笑意,打趣:“你竟还会感同身受了?”
“因为我经历过。”喻勉抬起眼皮,注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身影微顿。
“左三,我从未提起过你卧床的那段时日,并非是我忘了,而是我…不敢。”
喻勉握着左明非右手的力度逐渐加重,似是在确定左明非的真实,“我既接受不了你将我忘了,也接受不了你离我而去。”
那时候,喻勉总说宁愿左三死,也不愿左三将他忘了,他说的无情又决绝,似乎想用这狠意留下左明非。
但喻勉深知言砚为人,神医济世救人,那便是以人性命为重,断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或是爱恨纠葛改变自己的初衷,即便喻勉将刀架在言砚脖子上,在忘掉喻勉活下来和带着喻勉的回忆走向死亡之间,言砚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左明非选择前者——正因为如此,喻勉才能偏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左明非眸色动容,他抓住喻勉的左手,温声安抚:“我知道,以后都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会安然无恙地呆在你身边。”
“真的?”喻勉嗓音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以后我说什么你都听?”
左明非哑然,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喻勉看起来有些黯淡消沉,他狠了狠心,应道:“…嗯,我听。”
听是听,做是做,互相不耽搁。
“你总是听而不做。”
“……”
果然,在一起久了,他们对彼此的小心思都心知肚明。
左明非暗叹一声,颔首道:“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好。”喻勉不住地点头,神色恢复了正常:“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明非:“……”感觉上当了。
喻勉煞有其事地评价:“这次的事情,你就应该把季小九的下落早些告诉我,我将他送的远远儿的,兵权哪还有他的什么事,这次是你行事不妥,下次遇到任何事情,记得要听我的。”
左明非:“……”
第135章 旧章落幕
大年初二, 上京城内一片欢声笑语,城外的龙眠山则是肃穆萧瑟,山脚下驻扎着两千军队, 但这军队却分属于三个阵营, 一个是以季颂寰和左明非为首的太子亲军,一个是以季随舟为首的北衙禁军, 另一支是以潘笑之为代表的御林军。
红甲卫尽数藏于龙眠山上, 可龙眠山面积广阔,搜查起来无边无际, 在此之下, 有人提出放火烧山,但被季颂寰拒绝了。
附近百姓的生计大多系于这一座山, 若是为了剿灭逆贼而毁山,那相当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有损民生。
在这种情况下,昭远公世子温言直接道:“我先带一队人进山探探情况。”
“不可。”潘笑之抄手站着, 寒风猎猎,他一介读书人,显得有几分弱不禁风,他抽了抽鼻子,看了眼季颂寰, 道:“陛下的旨意是,让太子带队围剿逆贼。”
“山中情况不明,太子怎能贸然前往?”温言皱眉道。
潘笑之:“圣旨在前,莫非世子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温言狠狠瞪了潘笑之一眼:“自是不敢。”
潘笑之意味深长地看向左明非, “不过世子言之有理,山中态势不明, 贸然让太子前往实为不妥,可是圣命难为…若是有人能代太子前去,那自是再好不过…”
左明非微微侧首,唇上染上一丝了然的笑意。
温言握紧刀柄,主动请缨:“这个简单,我代太子前去!”
潘笑之眉梢微动,他对温言轻飘飘道:“世子,您就别添乱了,如今谁还不知道您是弈王的人,弈王本就风头正盛,您就别添乱了。”
温言怒不可遏道:“到底是谁添乱?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不如趁早回城去!”
潘笑之笑眯眯道:“我也是代陛下行事,世子多海涵。”
“你少拿陛下压我!”温言十分看不惯潘笑之。
“世子不如学学你家王爷,不是你的肥肉别总紧盯着。”潘笑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帐子内,说来也是奇怪,弈王听命护送太子,但人却是呆在帐子内连影子也看不到,长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性子这么阴晴不定。
温言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我要抢功?!”
“在下可没有明说。”
“不必吵了。”左明非适时出声,他当然能听明白潘笑之是让他领兵前去,可听之任之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左明非本意想看潘笑之能将话挑的多明,却没想到潘笑之故意挑弈王的错处来制造矛盾,为的就是引左明非来息事宁人,可见这个人深受皇帝重用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明非看向潘笑之,淡淡道:“我带人去。”
潘笑之立刻眉开眼笑:“左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处事最为妥当,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季颂寰从营帐中出来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他当下反对道:“不行!要去也是孤去,怎能让先生替孤以身犯险?”
潘笑之躬身站着不发一语,他相信左明非会说服太子的。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按住季颂寰的肩膀,温声道:“殿下,要顾全大局,切莫意气用事。”
季颂寰眉间隐忍,他久久注视着左明非,最终嗯了声。
左明非继续交代:“此处若生变卦,殿下记得去找弈王。”
“小皇叔,”季颂寰小声喃喃,然后有几分委屈地看向左明非:“…他不理我。”
看着成天装大人的太子变得孩子气,左明非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他拍了拍季颂寰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臣先行一步。”
左明非带着一队人马潜入山林,正如左明非所料,他们就被围捕了,红甲卫将这十余人团团围住,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环境,静等季秉容出现。
“是你。”季秉容从层层叠叠的红甲卫后面出来,她蹙眉打量着左明非,蓦地冷笑出声:“本宫以为是寰儿呢,怎么,寰儿让你来做替死鬼?左大人,我们皇家的人皆是这般冷血无情,你忠心错付啊。”
左明非注视着季秉容:“殿下,如今你大势所趋,还有何打算?”
“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你。”季秉容语速很快,她飞快地举起弓箭,眼神冰冷:“左大人,你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既然如此,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如此,你便先行一步吧!”
左明非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做了个手势,他听着弓弦绷紧的声音,处变不惊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季秉容的语气带着决绝的凶狠。
不远处的暗丛中,季随舟神色阴冷地拿着千里镜,他先是估摸了下红甲卫的人数,然后目光挪到左明非蠢蠢欲动的手上,他语气淡淡道:“准备。”
弓箭手们迅速拉开弓弦。
季随舟缓缓抬手,然后果断放下,“放。”
在红甲卫开弓的前一瞬,铺天盖地的箭雨便落了下来,不计其数的红甲兵纷纷倒在箭雨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生死攸关之间,季秉容迅速闪身到一人身后,她狠厉地出手,拉过一人挡在自己面前,原本射向她面中的箭射入了刘伯义的胸膛。
刘伯义来不及反应,就颓然地倒了下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季秉容:“你…你…”
季秉容看也不看刘伯义一眼,她再次举起弓箭瞄准左明非——这个人是大周的肱骨之才,她恨大周,恨皇室!自然,也要拔掉大周的脊梁骨!
“阿容!不要!”突如其来的人影扑在季秉容身上,季秉容手一歪,长箭从左明非的侧脸划过,左明非凝眸看去,神色和季秉容一样的惊诧,左明非惊呼:“观人!”
季秉容瞬时便红了眼眸,她望着眼前熟悉的青年,最终怒意凌驾于所有的情绪之上,“哈!”季秉容嗤笑一声:“再一次的…你没有选我。”
姚松一直隐藏在队伍之中,他身着禁卫的服饰跟在队伍末尾,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从宫门兵变开始他就在了,他远远望着季秉容,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开。
意识到季秉容对左明非真的动了杀心,姚松才扑了出来,“阿容…”姚松眉间隐忍地唤了声。
季秉容狠狠闭了下眼睛,泪水滚落脸庞,她飞快地走近姚松,一把匕首横在姚松腰间,并且戳了进去,姚松躬身闷哼出声,他难以置信地抬眸,对上了季秉容不近人情的目光。
季秉容挟持着姚松,对左明非喊道:“左大人!让你们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杀了姚松!”
“慢着,别动他。”左明非抬了下手,不远处的季随舟啧了声,还是示意弓箭手们停手,片刻后,季随舟亲自接过弓箭。
姚松垂眸看了眼腰间的匕首,他蓦地发力,迎身撞向季秉容的匕首,季秉容急忙拔出匕首,姚松惨淡地笑了下,“阿容,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季秉容手腕颤抖,她将匕首横在姚松脖颈处,又要提防姚松撞上来,“不许动。”她冷冷出声:“要死的是你,本宫…不会死!”
话音刚落,飞来的弓箭精准无误地射落了季秉容手中的匕首,血液从季秉容的虎口汩汩而下,“季随舟…”季秉容脱力般地后退半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弓箭…到底是你技高一筹…我认,我认了。”
“阿容,倘若我当初留在宫中呢?”姚松声音很轻地问。
季秉容哈哈笑出声,她悲凉地看着姚松:“倘若我当初跟你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