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非微微一笑:“陛下说的是。”
季颂寰:“先生来此可有要事?”
“确实,臣有些事想请示陛下。”
君臣落座,皆是端方儒雅,像是山河动荡过后的粼粼波光,沉静而可靠。
一个月后,北盘关外,以喻勉为首的使团终于抵达边境,使团共百余人,他们行进在通往军营的路上,披雪迎风,宛若一把蓄势待发的冰刃,直指北岳的苍山草原。
喻勉眯眸看向远方,心思捉摸不定。
烽火狼烟缠绕在不远处的战场上空,打破了冬日的死寂,血腥气和硝烟弥漫开来,声势浩大的厮杀声如同鬼哭狼嚎般缠绕着这个如同地狱的地方。
凌隆攥紧缰绳,担忧道:“若是战事持续,我们如何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图戎?”
喻勉道:“这要看眼前这仗能否拿下了。”
“弈王同克烈部的丹利单于已经僵持三个月了。”凌隆思索道:“说起来,这丹利单于与弈王还有血仇。”
当初北岳步兵偷袭上京时,季随舟曾亲手砍了丹利单于呼衍庆的弟弟呼衍忽。
奔波数日而有些无聊的喻勉此时颇有些看戏的意味:“呼衍庆亲自将弟弟送到大周境内时,就该料到他弟弟是有去无回,看来同室操戈的例子不止发生在宫中,只是等到呼衍忽真的死了,呼衍庆才想起来手足情深,未免有些可笑。”
凌隆不语,他当然听得出来喻勉是在讽刺皇室那虚伪可笑的亲情,虽然主子嘴上没分寸,他可是有分寸的。
喻勉一行人首先到达军营,前来接待他们的人是喻勉曾经的副官秦将军,秦将军见到喻勉很是激动,“末将参见大人!”
喻勉赶在秦将军行礼之前扶起他,“秦将军使不得,你我同朝为官,那便如同亲兄弟一般,将军这样倒是客气了。”
秦将军惊讶不已的同时备觉感慨,喻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谦逊了?所谓近朱者赤,看来喻大人同左大人在一起久了,人也变得谦和了。
凌隆看得清楚,主子如此随和,无非是因为如今他的官职低于秦将军,按照礼节,应是主子给秦将军行礼,只是主子约摸不愿意,这才同人做起了“亲兄弟”。
秦将军兴奋地握住喻勉的手臂,“大人!方才传来捷报,弈王殿下生擒丹利单于,如此一来,克烈部不得不受制于我们!”
喻勉也觉轻松,他颔首道:“果真是好消息。”
凌隆叫好道:“是啊,只要我们以丹利单于为人质,就不怕克烈部不退兵,只要克烈部退兵,使团定能在约定的日期内赶至图戎。”
秦将军喜上眉梢道:“今晚定要好好庆祝一番,一来为将士们庆功,二来为使团接风洗尘。”
喻勉的目光从秦将军缠着绷带的左臂上滑过,语气认真道:“那便有劳将军。”
“报——”
大帐外,士兵匆匆来报:“秦将军不好了!吴将军同王爷吵起来了…”
喻勉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秦将军见怪不怪地同喻勉解释:“吴懿将军资历深,王爷年轻,一老一少,难免起些争执,大人不必担心。”
士兵接着把话说完:“弈王在两军阵前,砍了丹利单于的脑袋。”
秦将军登时大惊:“什么!”
第157章 大礼
喻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心中惋惜此一去,约摸许久都喝不上大周的茶了,在他面前, 秦将军和一众军官急得团团转。
“这可要如何是好?”
“丹利单于在克烈部如有威望, 如今弈王当着克烈部全军的面砍了丹利的脑袋,克烈部必定大乱, 群起而攻之也说不定, 可是这仗不能再打了啊。”
“若再打下去,喻大人此次出使还有何意义?”
“现下前方道路被堵, 喻大人前往图戎都是件难事。”
“弈王此番太一意孤行了!”
“毛头小子!仗着打过几场胜仗, 和他手下那群兵简直无法无天!”
“此言差矣…”
“他连吴懿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秦将军将目光投向喻勉,询问:“喻大人, 依你之见,现下要如何是好?”
喻勉放下茶杯, 稳当回应:“本官不同军营之事,实在不便插手。”
诸位:“……”
有人哼道:“有的人怕是早就同弈王处成一伙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勾了下唇角。
凌隆上前一步, 冷声道:“将军慎言。”
“本将说错了吗?弈王胡作非为的军资器械哪一样不是喻相替他筹谋的?喻相在上京作威作福,弈王便在边境横行霸道!敢问喻相,你们二人是何居心?”久居沙场的将军情绪激动,忍无可忍地逼问喻勉。
喻勉一撩眼皮,“将军抬举了, 本官已非丞相。”
“……”质问的人不由得一哽,仿佛一铁拳砸在了棉花上。
秦将军头疼道:“宁靖兄,莫要迁怒旁人了,喻大人若真是居心不良, 便不会出使图戎了,至于殿下, 唉,殿下虽然冒进,可北盘关确实是殿下打下来的…”
“可是撑不住了!”宁靖吼道:“秦恤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手下的士兵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连年征战,即便粮草器械充足,可将士们是人啊!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的命不是命吗!真的…不能再打了。”
“此番擒获丹利本是个讲和的好时机,可季随舟他娘的把这个时机一刀砍没了!他就是个疯子!老子现在就去砍了他!”宁靖气愤地往外冲去,被几个军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喻勉蓦地出声:“宁将军觉得讲和是件易事?”
“总不会难过冲锋陷阵!”
“可若涉及到赔城割地让利,将军该如何做?”喻勉目光沉静地问。
宁靖顿了下,失控的情绪渐渐回笼,他沉声道:“自然是不赔,不割,不让!”
“好一个不赔不割不让。”喻勉起身,走到宁靖身边,伸手扶起他:“这也是本官此次出使的底线。”
宁靖皱眉:“…可是现在前方大乱,若想到达图戎,必定要通过克烈部的包围,如今克烈部定然不会放使团通往图戎,大人又要如何做?”
喻勉望向帐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与此同时,帐子被人大力掀开,有人裹着血腥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直直地走向喻勉,抱拳道:“喻大人。”
“温小世子,好久不见。”喻勉颔首。
温言侧身让出道路,以手作请状,高声道:“弈王殿下请使团出行,诸位请随我来。”
喻勉:“有劳。”
秦恤愣了愣:“现在就启程?可是前方战事刚结束,使团还未休整…”
“无妨,既是殿下相邀,我等岂有不去的道理?”喻勉出声,他看向秦恤,行了个告别礼,“秦将军,后会有期。”
秦恤严肃道:“…寺卿大人,珍重。”
使团跟随温言来到北盘关城门前,战事并未结束,强弩之末的两方军队仍在混战。
克烈部因为主将被杀恼羞成怒,反抗更加猛烈,大周军队在季随舟不管不顾的冲杀下被激起层层血气,杀意在体内叫嚣,大周的玄甲兵宛若夜间潮水,不断吞噬着来自草原的灰色——
此战,季随舟要彻底摧毁克烈部的主力。
喻勉一眼便看穿了季随舟的打算,此举若成,可保边境几年安稳,也可将大周置于此次议和的主动地位。
若不成,大周损兵折将无数,只会在之后的战役中任人宰割。
“看来是我老了。”沧桑沉重的声音在喻勉身侧响起,喻勉回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吴懿,“吴兄。”喻勉颔首。
“行之,你来了。”吴懿跟喻勉打了声招呼,接着他看向军队最前方浴血奋战的身影,目光十分复杂。
喻勉知晓他心中感慨,眼神落在吴懿的头发上,轻松道:“可见这边境风雪之大,吴兄的头发竟被染白了一半。”
吴懿哼笑一声:“行之莫要开玩笑了,是我等老了,该让位与年轻人了。”
“吴兄正值壮年,何必如此悲观?殿下年纪尚轻,需要吴兄时时提点。”喻勉道。
吴懿挺了挺胸膛,“这倒是,弈王秉性执拗,若非他不让本将冲锋陷阵,此刻老子定要好好砍下几个羔子的脑袋,祭奠我大周儿郎。”
喻勉勾起唇角:“吴兄还是坐镇后方罢。”
“对了。”吴懿令人端出一个华贵的盒子,意有所指地对喻勉道:“这是殿下送你的出使贺礼。”
喻勉将手放在盒子上,无意识地敲动盒子,猜到了里面装的什么,“再好不过。”他说。
“行之,前路漫漫,自当珍重。”吴懿严肃道。
战场之上,在大周士兵遍布的前方,被留出一条足够使团前进的安全道路,这条道路悠长深远,通往一望无际的北方。
血气和硝烟之中,使团徐徐前行,喻勉持节策马行驶在使团最前方,屹立在寒风中的旌旗猎猎作响,终于,喻勉同奋战在前端季随舟对上眼神。
季随舟原本冷漠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畅快的笑意,他挥刀斩去敌人脑袋,高声喊道:“山高水远,自行珍重,我等戍守在此,静候诸位佳音,愿诸位凯旋而归。”
跟随在季随舟身侧的少年士兵们欢呼且兴奋地喊道:“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送行祝贺,城墙之上,霸气磅礴的鼓声应时而起,震天动地之声似乎要响彻到北岳境内。
喻勉微顿,凝眸望去,看到吴懿老将军手持鼓锤,英姿勃勃地为军队,为使团擂鼓助威。
喻勉同整个使团在踏入北岳境内之前回身,对军队,对大周,郑重而肃穆地行了一个拜别礼。
图戎部
头发花白的阿史那可汗听到手下的通传,眉头不由得隆起。
底下年轻的卷发青年怒道:“父汗,他们简直欺人太甚!大周是来讲和的吗?他们踩在克烈部的尸体上,还用军队相送,这是议和的姿态吗?这分明是下马威!”
阿史那可汗沉吟:“哥於丹,你太激动了。”
哥於丹眼中闪过精光:“父汗,不如我们趁机扣下使团,反正克烈部已经一蹶不振,图戎统一北岳是早晚的事,何必依靠大周?”
“不可。”站在角落的人突然开口,这个人正是此前与喻勉和左明非交手的阿史那.西朔。
哥於丹不屑一顾地嗤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话?从大周逃亡回来的败将就像是夹着尾巴的狗!”
听到小儿子对大儿子如此不逊的评价,阿史那可汗脸上也没什么不悦,只是淡声开口:“西朔,你有什么想法?”
西朔眉心微动,“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哥於丹打断西朔,嗤道:“有着汉人一半血统还真当自己是汉人了,西朔,优柔寡断可不是什么…”
“哥於丹。”阿史那可汗打断小儿子肆无忌惮的嘲讽,稍显不悦道:“先听西朔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