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喻勉讽刺人的心情回来了,左明非一笑了之,任喻勉说两句不痛不痒的,他自巍然不动地重新打开书。
“你对曹骊了解多少?”喻勉看不得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索性打开话题。
左明非微微抬头,娓娓道:“多年来,曹大人始终在外为官,朝廷倒是有将他召回的意思,但他婉拒了…”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喻勉不耐地敲了两下车壁。
左明非好脾气地问:“喻兄想听什么?”
“他家境如何?”
“曹大人出身寒门,但心性坚韧,且文采斐然…”
喻勉啧了一声。
左明非无声地勾起唇角,这才正色道:“他初入官场时,性格并不好与人相与,翰林院同僚对他皆避闪不及,但白兄一直很欣赏他,并常常带他去见自己的朋友,白兄的朋友皆是豪爽之辈,没那么多规矩,想来那段时光,对曹骊来说是极为自在的。”
“豪爽之辈中也有你?”喻勉冷不丁地问。
左明非笑意淡淡地摇头,“我虽同白兄交好,可我少时课业极重,并不怎么去白兄的诗会,说起来,我二姐倒是经常去。”
“知道。”喻勉兴致索然道:“她和曹骊就是那时候勾搭上的。”
左明非委婉道:“…也不好这么说。”
喻勉漫不经心道:“我倒是对曹骊有几分印象,相貌平平不说,才情也不如白思之,真不知道你二姐在想什么。”
左明非只得挑着话接:“喻兄,以貌取人不合适。”
“不然你以为,为何你能在我身边活这么久?”喻勉说得慢条斯理且理所应当。
左明非这下连能接的话都没了。
喻勉像是没看到左明非的无语,只声道:“说吧,你调查曹骊,是为何故?”
这话没由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左明非掀起眼皮,见喻勉一脸了然,心知自己被套话了,“……”
喻勉抽过左明非手中的书,随意翻了一遍,不甚着急地等着回应。
左明非作为刑部侍郎,对一个外官这么了解,即便是因为左淑宁,可左明非对他们一家的生活一语带过,说的反倒都是当年的事情,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即便被套了话,左明非也不恼,眉眼专注地问:“喻兄可还记得清明状?”
有关乌衣案的事情,即便是细枝末节,喻勉也深深刻在脑海中,他颔首:“记得,当年裴永诬陷世家,伪证就是清明状。”
当年,裴永抓了这群在朝为官的世家子弟后,被世家门阀群起而攻之,可裴永掌管六合司,手段歹毒阴险,不少世家子弟被屈打成招。
在此之上,裴永又拿出一张清明状,陈列了以白鸣岐为首的世家子弟的谋逆罪行,清明状上不仅有官员签名,还有百姓签名,皇帝过目后,默许了裴永的行为。
乌衣案被坐实,无数世家子弟惨死狱中,世家门阀自此凋敝。
喻勉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气,屈指顶了下眉心,道:“不过是裴永拿来构陷人的东西,还有何说法?”
“清明状并非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当年确实有人亲手署名。”
左明非似是看出了喻勉的躁意,他轻轻将手放到喻勉膝头,安抚般地身体前倾,缓声道:“喻兄不妨细想,纵使裴永当年权势滔天,可若没有真凭实据,陛下为何会信他?”
不待喻勉回应,左明非放低声音,一字一顿道:“那便是有真证人,在造伪证,而且这个证人定是极具分量的人。”
“你怀疑清明状中有曹骊?”喻勉直接问。
左明非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清明状确有其事,至于曹骊…我只是在想,当年同白兄交好的人尽数遭难,曹骊为何会逃过一劫?纵使他不是世家子弟,可他同白兄交情不错,裴永为何会放过他?我始终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喻勉眸光微凝,沉声道:“若你所言是真,我定然不会放过他。”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道:“若是两年前我未曾回上京,拿到清明状便是你为白家翻案的第一步,是吗?”
左明非垂眸一笑,不疾不徐道:“首先要知道清明状上的官员有谁,再说服他们出面,可事关仕途,一切皆是未知,这条路并不好走,但于我而言,却是唯一的路,好在——”他复尔抬眸,望着喻勉认真道:“你回来了,带来了其他的路,我所能做的,便是辅佐你翻案,为你…为…为翻案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想起翻案时种种不易,而左明非始终站在他身后,喻勉心绪复杂,他注视着左明非的目光有丝动容,却也是一闪而过,淡声问:“如今冤案已了,你还是想得到清明状?”
“是,若我寿数只剩一年,这便是我的遗愿。”
喻勉:“为何?”
“我只求个明白。”左明非眉目专注,语气温和而坚定:“白兄于我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我想知道当年是否有人背叛了他,在这件事上给他个交代。”
这话喻勉倒是信个五六分,白鸣岐当年对这小子确实是好的没话说,连喻勉这个兄弟都没得到白鸣岐一个知己的称呼,这小子却被白鸣岐天天知己知己的叫。
左明非一番剖心置腹,喻勉并不完全领情,反倒质疑:“既然你也是为了白家,先前在上京时,为何不跟我明说?”
分明说了这些事,喻勉对左明非的态度就会有所改观,不能说变多好,起码不会太坏。
左明非思索一瞬,而后诚实道:“我不记得了。”说完,他揉着太阳穴,看样子自己都费解。
“……”差点忘了左明非中毒这茬儿。
喻勉索然无味地呵了一声:“你这毒倒是与我相冲。”与他有关的事,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左明非不是忘了,就是记不清。
左明非眼神无辜道:“我也不想。”
“你听着,与白家有关的事,我自然是无不用心。”喻勉先表明态度,继而语气一沉,凉凉道:“但是,如若让我知道你利用白家来骗我,我一定…”
顿了下,喻勉瞥见自己膝头的右手,他竟未留意到左明非是何时将手搭上来的。
左明非顺着喻勉的目光看去,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一个不合适的地方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喻勉眉梢微挑,他一把按住左明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意味深长道:“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左明非不闪不避,反而轻松一笑,眉眼温润地看着喻勉,“喻兄,你几次三番作出这种举动,我会误会的。”
喻勉还不松手,顺着问:“误会什么?”
“误会你喜欢男人。”左明非坦然道。
实在是喻勉对他的行为让他不得不多想,左明非纵使再谦虚,也是知道自己的脸长得不是很谦虚的,而且他未曾听说喻勉有喜欢的女人,那换言之,喻勉是否…不喜欢女人?
这也只是猜测,权当做玩笑,毕竟他也没听说喻勉有喜欢的男人…
不待左明非细想,便听喻勉饶有兴致地反问:“是又如何?”
左明非骤然抬眸:“……”
喻勉看他瞳色漆黑,脸上满是茫然,不由得低笑出声,他松开左明非的手,往车壁上悠然一靠,放任自流地打量着左明非:“不是又如何?”
第21章 君子动口
白夫人已提前几日至京口,短短几日内,她在京口的繁华地段又开了一家晚月楼。喻勉和左明非到达这日,晚月楼正好开张,门前宾客盈门,生意瞧着比在钱塘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红荔站在白夫人身边,笑着说:“姐姐,我们早就应该将晚月楼迁移至此,这样既不用受那钱塘太守的气,行动也不用很拘束。”
京口自有一股江湖气,这里云集着众多门派的分舵,即便是喊打喊杀闹出人命,当地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江湖事江湖了。
白夫人浅浅一笑,杏眸如同弯月,她问:“喜欢这里?”
“嗯,热闹,也自在。”红荔点头。
白夫人眸中带着缅怀的笑意,道:“我少时也最喜欢往京口跑,父亲常说我不顾家,如今我倒是逍遥了,却也回不去家了。”
红荔自觉失言,忙低声道:“是红荔不好,提起姐姐的伤心事了。”
白夫人不以为意地摇了下头,她亲切地握住红荔的手,和声道:“热闹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我开晚月楼,本就是想给姐妹们一个栖身之所,张太守虽贪婪无度,却也好拿捏,我们只要送足钱财,他自会庇佑晚月楼,这不比刀枪剑雨里的京口好吗?”
红荔眼中生出佩服:“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老板呢?你们老板在哪儿?”
门外围来五六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门口演绎的姑娘们仿若没看见他们似的,兀自演奏着自己的乐器。
白夫人斜睨过去,看到那群人穿着赤红虎纹短打罩衫,不屑一顾地收回目光。
“问你呢!”为首的虎纹大汉瞄上了弱风扶柳般的白夫人,他走过来,气势汹汹道:“你们老板呢?知不知道这条街是我们赤虎帮罩的?”
红荔轻嗤:“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虎了?”
“你个臭娘们儿!”虎纹大汉抬手便打,不待他落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提醒:“让让,挡路了。”
虎纹大汉回身,先是看到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这才留意到这个阴骘冷峻的男人,他下意识一滞,但他看喻勉眼生,也就继续霸道起来:“你谁啊你?滚一边去!”说完,继续抬手往红荔脸上招呼。
红荔不闪不避,脸上还带着看笑话的笑意。
还没等那虎纹大汉琢磨明白,他抬起的手腕仿佛被铁锁紧锢住,继而传来钻心的疼,“啊——”他惨叫出声,待他回身,却发现身后的弟兄们已经被一个十六七的少年全数放倒。
凌乔收拾完人,还把挡在过道中央的人拖到一边,伸手去扶正在下马车的左明非,明朗道:“公子当心。”
左明非微微一笑:“阿乔武功愈发精进了。”
凌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里哪里,在主子跟前,我还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左明非先望向前方的高大身影,继而看向多日不见的白夫人,两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虎纹大汉疼得冷汗骤起,他重新看向禁锢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英雄出自何门何派?”
“滚。”喻勉将他掷向一旁,漫不经心中夹杂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虎纹大汉几乎被掀翻,眼看他不受控制地退到了台阶边,将要后仰着摔倒之际,一只手托了他一把,“当心。”左明非待他站稳,从容不迫地收回了手。
喻勉眸光微凝,脸色愈发不善,目光锥子似的能给人戳出俩洞来,他沉声道:“还不滚?”
虎纹大汉缓了片刻,紧接着咬牙切齿地挥手,示意手下:“走!”气势汹汹的来,夹着尾巴逃走。
白夫人做样子福了福身,调侃:“多谢喻大人出手,小女子感激不尽。”
喻勉阴沉着脸往门内走,白夫人等着左明非走来,跟他一道进门,奇怪问:“谁又惹他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左明非笑着摇了下头,似是无奈,也似是司空见惯。
凌乔大胆地插话:“我们是暗中来京口的,夫人这般大张旗鼓,又是开张又是被人寻衅挑事的,我们家主子和公子喜静,自是不欢喜。”
“这么多嘴。”白夫人斜了眼凌乔,故意吓唬人:“当心你也被遣返回琅琊。”
喻勉冷不丁出声:“他还轮不到你来作主。”
白夫人执起红荔递来的团扇,笑嗔道:“吆~还真是我惹着你了。”
白夫人和喻勉走在前端,左明非和凌乔跟在喻勉身后。
红荔原本跟在白夫人后侧,要上楼时,她体贴地伸出手,对左明非道:“楼梯陡峭,我扶着公子吧。”
左明非这才看向身旁的红衣姑娘,认出了这是那日他失忆时给他解围的姑娘,他温和道:“多谢红荔姑娘,不必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