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记忆缓缓复苏,左明非记起来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为何在此,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起身往门外走去。
喻勉在梨树下面站着,月色下,他看起来比夜色还要阴沉。
“喻兄。”左明非温和地唤了一声。
喻勉微顿,侧身看向左明非,目光中不乏探究。
左明非儒雅地施了一礼:“这些日子麻烦喻兄了。”他自然记得失忆后的自己做了多少蠢事,但没关系,左三公子惯会四两拨千斤,喻勉不提他的糗事,他也会三言两语地盖过。
喻勉眉梢微动,他随手放飞石桌上的鸽子,“想起来了?”
左明非犹疑地顿了下,回答:“大致情况想起来了,但许是摔伤还未恢复,脑海里仍觉得昏昏沉沉…”
“与摔伤无关,你中毒了。”喻勉直接道。
“……”左明非愣了愣。
“最多只能活一年。”
这语气带着抹似是而非的戏谑,喻勉很想看看,向来处变不惊的左三,在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会是什么反应。
左明非先是眸色微讶,继而安静下来,片刻后道:“有人要对左家动手。”
喻勉嗤道:“你还有空操心左家?”
“喻兄,左家现下如何?”左明非眉心微动,凝眸望着喻勉。
喻勉本想将他五弟的死讯告知他,但怕左明非一受刺激再恢复成之前的蠢样,只好漫不经心道:“你家的事,我如何得知?”
左明非冷静下来,他屈指揉了下眉心,叹气道:“喻兄莫怪,是我思虑不周了。”
喻勉想起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事,直接问:“那日你匆匆赶来,是为何故?”
左明非垂眸,收敛起眼中情绪,温言细语道:“自然是我得知喻兄有危险,前来告知你罢了。”
喻勉将左明非整个人映入眼底,“是吗?”他尾音微扬,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正是。”左明非自然而然道。
阴鸷的威压扑面而来,左明非心中一凛,他后退半步抬手去挡,可他惊觉自己功力全无,以至于这防御在喻勉强劲的功力下显得不堪一击。
喻勉在左明非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他微挑起眉梢,幽深的眸子打量着左明非——有意思,是没了武功吗?
“唔!”左明非被喻勉轻而易举地压制在梨树上,认清自身处境后,他微叹着抬起手臂,放松下来问:“喻兄这是何意?”
“左三,我耐心有限。”喻勉以压倒性的气势睥睨着左明非。
左明非眸中含笑,温声缓缓:“喻兄,这是想…杀了我?”
喻勉脸上露出鄙视:“你说你那日是前来救我的?可那群人的目标分明是你。”
左明非眸光微闪,神色仍旧平静且温和。
“你来找我,是寻求庇护?”喻勉用虎口禁锢住左明非的下颚,沉声问:“还是想借刀杀人,把我也除了?”
“喻兄想知道?”左明非并不在意被人这般对待,他态度温和恭顺,仿若在谈论一件寻常事:“那便要看喻兄给出的条件了。”
“呵,说来听听。”
左明非握住喻勉捏痛自己下巴的手,轻轻拍了下,示意他力道小一些,叹道:“上京要乱。”
喻勉收回捏着左明非下巴的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如今左家危在旦夕,凭我一人之力,不足以挽救。”左明非的眼神冷静且清明。
喻勉大概也明白了,他嘲讽道:“你要我替你救左家?”
“我知道喻兄有这个能耐。”左明非道。
喻勉离京后,左明非查到他在上京中留有眼线,而且,这次他跟随喻勉来钱塘,又看到了晚月楼已经被喻勉收入麾下。
左明非弯腰作揖,郑重道:“若喻兄肯答应,在剩下的时日里,明非愿受喻兄差遣。”
左明非还是那个左明非,无论身处何处,他都能快速分清利弊,作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喻勉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现在只想知道左明非为何而来,索性先答应了,至于其他的,喻勉道德感一向不高,一切可从长计议,“成交。”
左明非听出喻勉语气中的不屑,这句“成交”里的水分有多大,左明非也知道,但眼下毫无他法,只能暂作妥协,他徐徐道:“我之所以离京,是因为得知我大哥暗中奉陛下之命前往华南道,并且为一个人设下了埋伏。”
听到这里,喻勉神色晦暗不明起来,华南道是他赴任途中的必经之地。
左明非缓缓抬眸,嗓音温润道:“我大哥领兵五千,全是禁军中的精锐。”
话已至此,喻勉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脸色愈发阴沉——皇帝要暗中除掉他。
“咳咳。”夜风经过,左明非咳了两声,继续道:“我匆匆赶去找你,想将消息告知于你,途中未曾留意自己被人跟踪了,那群人可能以为你是我的帮手,这才动了手…咳,至于那群人,我还没有头绪…”
喻勉察觉到他话中的矛盾,冷声问:“如今朝廷中除了你,左家其他人皆是虚职,陛下重用你大哥,你不仅不帮着他,还偷偷跑来通知我?这是为何?”
这也是左明非所困惑的,他眸中滑过一丝真挚的茫然,苦笑道:“我说我不清楚,你信吗?”
喻勉目含嘲弄:你看我信吗?
左明非叹气:“我好像忘了一些事…说实话,喻兄,我也想不通来找你的缘由,大概是…不想你死于非命?但也不太正常,我断不会如此多管闲事…何况此事与我大哥的前途息息相关…”
顿了下,左明非真心实意道:“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跑来救你。”
喻勉呵了一声,敷衍道:“左大人果真识时务。”
左明非兀自思索,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救喻勉,总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这件事,似乎就是他要救喻勉的缘由…
“喻兄,我中的什么毒?”左明非叹气问。
喻勉嗤道:“现在想起来问了?我当你为了左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左明非目光温和地落在喻勉身上,不作争辩,由于他年轻了许多,这副模样看起来竟然意外乖巧。
“镜花。”喻勉收回目光,三言两语地解释了镜花的来头。
说不落寞是假的,任谁平白无故中了毒都不会轻松,左明非靠在树干上,垂眸思索着什么。
喻勉瞥向左明非,忽然被他脖颈处的梨花吸引住了目光,方才凉风吹过,树上残存的梨花落了下来,有一朵正好卡在左明非的脖领处。
也许真的是年轻了的缘故,喻勉觉得那处肌肤白皙柔嫩,与皎洁的梨花花瓣相得益彰。
喻勉看左明非心神黯淡,火上浇油的心思顿时升起,“左大人何故失魂落魄?”喻勉眼底兴味渐起,语调懒散低沉:“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左大人却有回春之貌,说来真是惹人艳羡。”
“……”左明非眉眼无奈地看了喻勉一眼,苦笑道:“喻兄莫要再打趣我了。”
喻勉忽地凑近,左明非下意识后仰,但他身后是树干,简直退无可退,他紧紧靠在树干上,现下他没了武功,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喻勉望着左明非故作淡定的模样,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他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朝左明非的肩颈处伸手。
“喻兄…”左明非想要制止的声音因为心跳莫名加速而显得底气不足。
这是为何?左明非心中疑惑,难不成是喻勉威压太过?可是方才喻勉袭击他时,他并没有这种心悸。
喻勉收回手时,食指和中指上拈着一朵梨花,“左大人好容色,连梨花都勾了去。”喻勉闲散道,他翻落手心,那朵梨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左明非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有些怅然,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清,待他回身,喻勉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皱眉望着地上的梨花,更加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8章 警告
白夫人再次见到左明非时,明显察觉到他气质的变化,“白姑娘,好久不见。”左明非清和点头,笑意温润。
“看来左大人是恢复神智了。”白夫人盈盈施礼。
左明非玩笑道:“托白姑娘的福。”
他指的是前几日白夫人用言辞激他吐血之事,但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简单地表明善意。
白夫人莞尔,轻巧抬手道:“随我来。”
走进晚月楼,几个眼尖的姑娘瞧见了左明非,打趣道:“小郎君又来了。”
“公子今天还想戏水吗?”
“要不就住下吧。”
左明非笑意清淡,不同于之前的懵懂单纯,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隽宁和,让想上前调戏的姑娘望而却步,“叨扰各位了。”他打过招呼,不疾不徐地跟上喻勉。
“喻兄,这晚月楼建构精妙,不知请用的是哪里的精工巧匠?”左明非原本落后喻勉半步,问话时他状若无事地上前半步,看起来对头顶的雕梁很是欣赏。
喻勉侧眸横了左明非一眼,只见左明非神色谦和专注,看起来无害极了。
这种事本应问白夫人,左明非直接问他,无非是想看喻勉与晚月楼的关联程度,简而言之,左明非在琢磨晚月楼的真正主人。
喻勉放慢脚步,“喜欢这里?”他语气闲散,故意曲解左明非的意思。
闻言,左明非心知自己的试探已被察觉,只能佯作随意道:“是不错…”
“左老太公知道左大人的雅趣吗?”喻勉挑眉问。
左明非微顿:“雅趣?”
喻勉懒懒道:“不知上京的青楼同晚月楼相比,哪里更入得了左大人的眼?”
左明非听明白了喻勉话中的调侃,“喻兄误会了,我并无此等雅趣。”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是么,我瞧你前几日在这里玩得很是开心。”
“说起来,还要多谢喻兄这一路的照拂…喻兄。”左明非正自然而然地忽视喻勉话里的调侃,未曾料到喻勉蓦地停下,并朝他欺近一步。
“避重就轻,左三,我该说你的话术高明吗?”喻勉这话暗指左明非之前的试探,但并无半点诘难,反倒有几分看笑话的兴味。
左明非薄唇弯起,不慌不忙:“论起郢书燕说,喻兄也不遑多让。”
两人虽是气场相斥,但过近的距离反而勾勒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缱绻,尤其是喻勉收敛气势地恐吓,左明非又不作防备地反问,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白夫人端着茶水走近,她目光逡巡在二人之间,笑道:“行之,这下你不亲上去就说不过去了吧?”
“……”喻勉眉峰蹙起,瞥向白夫人。
“姑娘说笑。”左明非佯作无事,低头整理自己整齐的袖口。
白夫人赔笑:“不过是玩笑话,二位莫要放在心上。”
走进房间,白夫人放下杯盏,主动道:“我这几日翻阅了九冥的残卷。”左明非武功尽失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左明非谦和道:“劳姑娘费心。”
“可惜我手中残卷多为武功秘籍,对镜花的记载少之又少。”白夫人敛色道:“不过针对大人武功尽失的状况,我倒有些推断,眼下大人全身经脉气血逆流,运功时自然不能同以往一样,我在想,大人若是能将您之前的武功路数反着来,会不会…有所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