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你们无愧于书院的教导。”太过直白的夸赞喻勉说不出,他如是说道,却也叫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们高兴了好半天。
百姓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撤离,有个少年又道:“行之先生,山长也来了。”
喻勉眉心微动:“季灵?”
“嗯呐,山长责任重大,他和左三先生断后。”
在军队的护送下,百姓们很快撤离完毕,在队伍的末尾,喻季灵背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现了,看到眼前熟悉的人影,喻季灵一哽,脱口而出:“大哥。”
叫出口之后,喻季灵才觉得臊得慌,他清了下嗓子,“那个…喻勉,你…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就是嘴上说说,不会真的不管百姓的…”
喻勉伸手弹去喻季灵肩上的泥土,皱眉道:“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喻季灵不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你不是和憬琛见过了…”
喻勉觉得不对劲:“憬琛呢?”
喻季灵语气如常:“后面呢。”
喻勉心头一跳,他往喻季灵身后漫长漆黑的密道看去,不见一个人影。
喻季灵回头看,愣住了:“人呢?方才他明明跟在我身后。
几乎是不假思索,喻勉推了一把喻季灵,示意他先出去,“我去找他,你们先带人撤离。”
凌乔和凌隆同时出声阻止:“主子不可!”
迎着喻季灵不解的目光,凌隆劝道:“您吩咐过吴懿将军,再过一炷香就加重炮/火攻击徐州城,您现在过去…实在是有失妥当。”
喻季灵也觉得不妥:“大哥…”
“没什么欠妥的。”喻勉直截了当道,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条漆黑漫长的密道:“你们都不用跟着,告诉吴懿,若是我…暂时未归,一切全听小裴大人的。”
第93章 诛灭
马车声和马蹄声回荡在羊肠小道上, 车内,王弥坚满目焦急地望着窗外,由于战火连天的缘故, 天际雾蒙蒙一片, 让人的心情愈发沉重,反观他身旁的王太后, 一派雍容沉静, 丝毫看不出逃命的迹象。
“阿姊放心,我们一定能离开徐州。”王弥坚故作镇定地擦了擦额际的汗珠, 只是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王太后瞥了他一眼, 忽地嗤笑出声。
王弥坚顿了下,转头看向王太后, 心中带着几分窝火问:“阿姊何故发笑?”
“王氏有你当家主,果真是不中用了。”王太后百无聊赖地说。
久处在被打压状态下的王弥坚骤然发怒, 他戟指王太后,骂道:“为了救你, 王氏已经折损多人!你还这般幸灾乐祸,你有心吗!”
王太后不以为意地反问:“是哀家让你们救的吗?”
王弥坚张大嘴巴,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你们身如蜉蝣,却狼子野心。”王太后悠然抬手,她拔出脑后固定发髻的金簪, 黑发中夹杂着零星的白发如同绸缎般散开。
王弥坚惊恐地睁大眼睛,他戒备地看着王太后手中的金簪,预防她发疯将金簪刺过来,但王太后只是将金簪扔出了窗外, 继而语气漫不经心道:“若无哀家撑着,王氏早就倒台了, 你们为哀家牺牲,难道不应该吗?”
王弥坚激动道:“若非你是王家女,当初哪有资格进宫?现下王家遭难,你却这般说辞!”
王太后将头上的发饰一件一件地摘下,摘不下的随意拽下,并不温柔的动作扯下一缕缕头发,她像是剥丝抽茧般地将这些发饰扔向窗外,最后只剩下一顶雍容华贵的凤冠,孤零零地在发顶熠熠生辉——这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淡淡道:“我十四岁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若是不出意外,我应该是嫁给他的,但是后来姜皇后离世,父亲为了巩固王家地位,毅然决然地将我送入宫中,我虽然一进宫就是皇后,但世宗始终待我若即若离,我起初不知原因,后来才得知,姜皇后的死与父亲脱不开干系。”
“可我身为王家女,不得不为王家做打算,于是我极力讨好世宗,期待有一日能够怀上皇嗣,光耀王氏门楣,可是无论我如何做,我始终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我起初以为是太子作祟,毕竟他是姜皇后的孩子,自然不会希望我怀上皇嗣,于是我想方设法地将他赶去边疆,后来…后来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里,王太后死水般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光亮,她小心地抚上自己的腹部,“他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那段时间,即便世宗待我还是不冷不热,可我并不在乎,因为我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王太后的语气黯淡下去:“他还是没了。”
她绝望地攥紧自己腹前的衣服,咬牙切齿道:“害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我的孩子比还没来得及来这世上看一眼…”
“原来不允许我有孩子的不是太子,而是世宗,我的夫君!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如此歹毒!”王太后双眸通红:“我要报仇,我当然要报仇!我向王家求助,可王家却把我的堂妹送进宫里,我已然成为了一颗弃子!”
王太后满目癫狂道:“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够救我,我要权力,我要地位,我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要整个大周皆臣服于我,我要成为大周最尊贵的人!哈哈哈哈哈哈,世人说我与奸臣勾结谋害白家世子,不忠不洁,他们说我卖国求荣,不仁不义…可我为何要管世人的看法!世人又何曾眷顾于我!”
“莫说是世人,即便是我的至亲,我曾引以为傲的王氏,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王太后怨毒地看着王弥坚:“我这一生的悲哀,都是从你们送我入宫开始的,所以,即便是王氏满门覆灭,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王弥坚哆嗦着移动到车门前,吼叫着:“停车!快停车!将这疯妇扔下去!”
马车猛然颠簸一下,马儿的嘶鸣声响起,车子突兀地停了下来。
“来人!来人!”王弥坚大喊。
可车外十分安静,王太后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弥坚,王弥坚后背发凉,他惊恐地掀开车帘,发现车外早已伏尸一片,他的心腹——赶车的随从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妖怪!妖怪…”王弥坚哆嗦着后退,直到摔下马车,他惨叫一声,双目恐慌地打量着周遭情景。
毫无疑问,这些人的死因都和王太后有关,可她分明没出马车,又是如何做到的?
妖怪!她必然是妖怪!王弥坚笃定地想。
王太后撩开车帘,她气定神闲地走下马车,波澜不惊地望着王弥坚,不疾不徐道:“王氏一门的尊容皆仰仗于哀家,今日,便由哀家亲手终结,此后,哀家便只是王箬。”话音落,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地走向王弥坚。
王弥坚哆嗦着后退,直至后背撞上车辕:“阿姊…阿姊不要,姐弟一场,求求你放了我…阿姊…”
王太后鄙夷道:“你生性懦弱,却贪婪至极,若非王氏无人可用,哀家断不会让你出来丢人现眼…”
“你…你这个妖妇!”王弥坚红着眼睛大喊一声,直接扑向王太后,王太后被他撞得趔趄,退着稳住身形后,她眯眼打量着王弥坚——养尊处优久了,她似乎忘了,在没有权力的加持下,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反抗她。
这对王太后来说简直是种莫大的羞辱!
“放肆!”王太后怒吼着挥过匕首。
王弥坚反应过来,王太后并无妖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这么想着,他更加大胆地逼近王太后,用力扼住王太后的手腕。
两人扭打在一起,力量悬殊之下,王弥坚压制住了王太后,眼看刀尖逐渐逼近王太后的脖颈,王太后咬牙切齿道:“你还在…等什么!”
王弥坚微顿,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
“呃!”王弥坚闷哼出声,继而,他难以置信地垂首,看到了穿透自己腹部的长箭,他瞪大眼睛回首,看到一个青年举着弓箭站在十米开外,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王麓…”迟来的疼痛让王弥坚近乎失声。
王太后趁王弥坚恍惚,她满眼愤恨地举起匕首,直逼王弥坚的后心房,说时迟那时快,王弥坚眼睁睁地看着“王麓”搭弓射箭,急促而来的长箭从他眼前呼啸而过,却没有取他的性命,而是击落了王太后手中的匕首。
叮咣一声后,王太后惊呼出声,她捂着被震的麻疼的手腕,怒道:“放肆!”
“娘娘恕罪。”王麓微笑着说:“留下王弥坚的性命,臣还有用。”
王太后怒火中烧:“可他对哀家不敬!对哀家不敬者,就要以死谢罪!哀家要杀了他!”
青年温文尔雅地提醒:“娘娘,如今可不是在宫中,从踏出皇宫那刻起,您就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亦或是太皇太后了。”
“你在威胁哀家?”王太后端手而立,姿态是一派雍容,她盯着青年,轻蔑道:“左明非,你可别忘了,你的把柄还在哀家手中。”
听到这里,几乎要疼晕过去的王弥坚骤然瞪大双眼,他眼睁睁地看着“王麓”撕下自己的脸皮,而后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左明非和善地望着王太后,询问似的出声:“哦?”
看左明非这这幅装聋作哑的模样,王太后皱眉提醒:“致使先帝身体每况愈下的药,是你给哀家的,所以先帝驾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哀家已经提前打点好,若你不能将哀家安然无恙地送到渡口,那过不了多久,你谋害先帝的罪名便会传遍上京。”
“是吗?”左明非温和道:“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怎么不记得臣做过?”
“你!”王太后愤怒甩袖,辩驳:“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为了扶持季小九才来投靠的哀家!你说只要先帝还在一日,便永无你的出头之日,左明非,你一介读书人,敢做不敢认吗?”
左明非平静地注视着王太后,提醒:“可是,是娘娘撕毁契约在先。”
王太后骤然语塞。
“镜花是我寻来让娘娘下给先帝的,但娘娘却用在了我身上。”
左明非轻笑一声,颇觉有趣地说:“娘娘慧眼,得知我对喻兄的心思,这才做局让我以为喻勉有危险而仓皇出京,实则您早在路上设下埋伏,只等我中毒便将我除去,在你原本的计划里,喻勉会对我袖手旁观,却没想到喻勉会真的救我。”
王太后喉咙发干:“你…你都知道了…”
左明非抬眸冲王太后莞尔一笑:“有时候不得不说,娘娘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太后冷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左明非,你很快就会沦为和哀家一样的境地,谋害先帝的罪名落下来,你以为,你逃的掉?”
左明非眼睛弯了弯:“娘娘一介卖国求荣之人,您说的话,有谁会信?何况臣才救了徐州的百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是你!是你蛊惑哀家,要哀家扶持季小九与先帝分庭抗礼!也是你撺掇哀家给先帝下毒!一切都是你!是你左明非!你枉为君子!!!”王太后听不下去般地捂住耳朵尖叫:“哀家要…呃…呃!”
仿佛一口气未提上来,王太后怔然瞪着胸口的长箭,她卸了力气般地后退着倒下,急促地喘着气。
明明只剩一步就能自由了,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左明非一步一步地踱近王太后,“当初白家遭难,你却落井下石,先帝明明对白家留有余情,可你与裴永勾结先斩后奏,害了白氏满门。”
“有苦难言的滋味,娘娘也该尝上一尝。”走至王太后身前,左明非缓缓蹲下,他握住王太后胸口的长箭,对上王太后惊慌失措的眼神,在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中,他不紧不慢地将长箭推进一颗活生生的心房中。
王太后在痛苦的煎熬中失去了生息。
血液即将染红指尖,左明非适时收手,他仔细擦了手,而后扔掉帕子。
一旁的王弥坚早已吓晕了过去,做完这一切的左明非仍是游刃有余的,留下王弥坚也是为了替王颂洗刷罪名。
左明非在原地默然片刻,他抬手抵额,闭眼喃喃:“若是镜花用在先帝身上,他就会成为大周史上唯一的疯癫皇帝,那他最在意的名声便会不复存在…可惜了,可惜。”
“谁?”左明非眼风凌厉地侧首,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色人影,他的身子忍不住一僵,继而无声张嘴“喻兄…”
数米开外,喻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左明非,他眼底深浅沉浮,他看到了左明非身上温柔的疯意。
左明非顿了下,他收敛起满身杀意,平和地看向喻勉:“看到多少?”
“全部。”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说,他朝左明非缓缓走去。
他逐渐明白过来,从段郭芳到曹骊,再从先帝到王太后,左明非手刃的每个人都是乌衣案的始作俑者或是推波助澜者。
在这场复仇中,喻勉手握众多棋子,不动声色地操纵着这场棋局,但左明非却以自身为棋,不费一兵一卒地搅弄着棋局。
左明非掩眸敛去眼中情绪,这样,在喻勉面前,他也算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起初,他的确是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原本,他也该成为世人口中的正人君子。
可是,十年前的痛苦和绝望早已深入骨髓,左明非将这份刻骨仇恨深埋心底,伴随着他夜不能寐的可望而不可得,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四肢百骸之中,可以说,他有多在意喻勉,就有多痛恨那些人——那些将白家推入深渊的人。
于是,他在十年的风平浪静之中,疯了个彻彻底底——他要那些人偿命!
望着喻勉逐渐靠近的身影,左明非忽地轻笑出声,他下意识想后退,调侃:“吓到了吗?”
手腕被人猝不及防地握紧,继而,左明非被大力地扯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之中,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边道:“憬琛,没事了。”
“……”左明非的平静从容被打破,他意识到自己在喻勉怀中发抖,可一切又如同尘埃落定一般,让他无比踏实,他用力回抱住喻勉,若是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共情他的痛苦,那便只有喻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