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注视下,秋华年双手抱起怀中生母的牌位,对族长说道,“其他事我暂且不论,但我要提坟,将我生母的坟提出上梁村,埋到杜家村的坟地附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秋传宗大骂,“你娘嫁给秋家,生是我们秋家的人,死是我们秋家的鬼,你一个哥儿有什么资格提坟!”
秋华年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那就和离。”
围观的人嘴里念叨,“和离、和离……可是人不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吗!”
哪有死人和离的!
秋华年不为所动,“既然死人能配冥婚,为什么逝者不能和活人和离?都是活人的规矩沟通到了地府里,一样的道理。”
秋华年顺畅地摆出自己的理由,“与秋传宗和离之后,我娘便只有我一个后人,我给她提坟理所应当,我如今是杜家村的人,自然是提到杜家村坟地附近。”
秋华年逻辑通顺地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让别人一时挑不出毛病,但任凭是谁,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违和与诡异之处,不敢赞同。
“族长,您觉得有理吗?”秋华年也不需要别人的赞同,现在这个情况,秋家人已经翻不出花来,只要杜珍禾点头,事情就能成。
杜珍禾没有想到,秋华年在接受放过赵氏后,转手就给了他一个更大的难题。
他摸了摸胡子,不答反问,“女子和离限制颇多,你以什么理由为你亲娘和离?若是没有,怕是反而会影响你们的名声。”
杜珍禾并不赞同这件事,但他刚硬护下赵氏,不能接二连三地不给秋华年面子。
秋华年已经想好说辞,理由都是现成的,“秋富秋贵与拐子合谋是为了害我,事情败露下狱是因为云瑟,我与这家人已经不共戴天,自此断绝亲缘关系。我生母在天之灵不愿孤零零留在秋家,与犯夫犯妇同属一族,托梦于我,让我为她和离。”
“……”
杜珍禾深深地看着秋华年,托梦这个说辞显然是编的,但已经足够。
对秋华年来说,与残害自己的生父继母断绝关系,完成生母的托付理所应当;对已经亡故的梅雪儿来说,死了都要和朝廷重犯划清界限更是没人挑的出毛病,甚至还能赞一声贞洁烈妇。
杜珍禾开始怀疑,自己为了杜云镜让秋华年寒心,真的对吗?可他不能反悔,因为杜云镜毕竟是杜氏一族前途光明的读书人。
一个宗族想要长远发展,内部一定要稳定,保持一个平衡,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绝不能彻底乱起来。
最后,杜珍禾叹气道,“华哥儿说的有道理,稍后请来乡约地保见证,让秋传宗签了和离书,请阴阳看日子提坟。”
秋传宗当然不想答应,但他已经被杜家村的人抓住,不想签也得签。
打发了看热闹的人,一行人来到族长家,秋华年亲自执笔写了和离书,由族长等人看过签字后,逼着秋传宗画了押。
秋传宗在猪圈里不甘地大骂,“孽种!畜生!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
“婊子养的——呜呜呜——”
孟福月听不下去,抓了把猪粪塞进秋传宗口中,转身去洗手。
秋华年把画了押的和离书折好放入怀里,居高临下看着满口猪粪的秋传宗,低声说道,“我在上梁村时年纪尚幼,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过。”
“逃荒到上梁村的梅雪儿为什么嫁给了你这个废物,你心里一清二楚。”
“和离恐怕是她多年的心愿,可惜人活着时没做到,死后终于成了。”
“秋传宗,亏心事做多了一定会遭报应的,你以为没有?错了,我就是你的报应。”
直呼其名说完这番话,秋华年不再逗留,转身离开,走出族长家前,杜云瑟突然回头对族长行了一礼。
“云瑟,你——”
“云瑟无由央请族长,但赵氏母子三番两次欺辱谋害我的夫郎,我杜云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不等杜珍禾回应,杜云瑟快步追上了秋华年。
秋华年低着头脚步匆忙,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河边,整个人才像泄了气般不再那么紧绷着,看着涓涓流水沉默不语。
杜云瑟掩不住眼中的心疼与愧疚,在他看来,若不是自己身份尚且低微,华哥儿今日也不会受这样的委屈,明明已经问出了一个罪魁祸首,却只能忍着让她逍遥法外。
秋华年有些心累,自己的感情与来源于原主记忆的情绪一直回荡在他胸腔中,久不散去,看着杜云瑟深情忧切的眼神,他的心快速跳了几下,鼻子突然一酸。
秋华年吸了口气,哑声说,“我要拿钱给我娘买棺材,请阴阳。”
“好。”
“埋在爹娘的坟对面的那片山坳上,山清水秀,还能看见、看见……”
“好。”
“杜云瑟,你尽早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今天的气我就受这一次。”
“好。”
杜云瑟没忍住,上前轻轻拥住了秋华年。
他不敢触碰对方的身体,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贴在秋华年光滑漂亮的脊背上,轻柔的像羽毛一样。
在这样一个克制又意味隽永的拥抱中,秋华年渐渐平复了情绪。
“回家吧。”秋华年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九九和春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家吃饭。”
“好。”杜云瑟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
虽然族长最后保住了赵氏,但当时周氏当众说了那么多,杜家村的人都对她的所作所为心里门清。
此事之后,赵氏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福宝出门也讨不到好脸色,他们在村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提前启程去府城陪杜云镜院试。
赵氏原本的计划是只租一辆车,由她带着福宝和杜云镜一起乘坐,李故儿和杜宝泉则去厚着脸皮蹭族长家送云成到府城考府试的车。
现下闹出这样的事,赵氏知道自己在族长面前已经彻底没脸了,不敢去蹭车,只好咬牙一口气租了两辆车。
从漳县到府城坐马车需要三天时间,一辆车租金三钱银子,掏钱的时候,赵氏的心都在滴血,丈夫杜宝泉的埋怨更让她有苦说不出,虽然这些事都是她出的主意,但杜宝泉从头到尾也没反对劝阻啊!
赵氏一家人离村前夜,秋华年和杜云瑟去小河边散步,好巧不巧又看见了李故儿。
李故儿是从后山方向来的,低着头行色匆匆,快到近前才注意到秋华年两人。
她先看见秋华年,眼中一闪而过恐慌与怨毒,接着目光落在杜云瑟身上,突然愣在了原地。
因为嫉妒秋华年被杜云镜看上眼,加上杜云镜一直不喜欢杜云瑟,她在村里传了很多杜云镜告诉她的杜云瑟的闲话,后来杜云瑟回村,秋华年越来越能干,她怕被清算,一直躲着这家人,今晚是她第一次看清杜云瑟的样子。
月光之下,河水潺潺,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她心心念念的杜云镜与之相较,如同萤火之于皎月般黯淡失色,不值一提。
秋华年见李故儿一直盯着杜云瑟看,挑了下眉,心头莫名有些不悦,往前走了半步,“故姐儿今天又去见谁了?”
李故儿终于回神,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地搪塞道,“我能去见谁?你少胡说!我就是晚上出来逛逛。”
说完之后,她按着怀中刚到手的东西匆匆离去。
她已经没有更好的路了,这次陪杜云镜去府城的机会绝无仅有,必须好好把握,有了托娘家村子的老相好弄到的这两味药,一切一定能水到渠成。
……
第二天天没亮,赵氏一家带足银钱,由长子云湖赶着骡车离开村子去了漳县,与杜云镜汇合前往府城。
下午时候,云湖独自赶着骡车回来,没有赵氏盯着,魏榴花终于敢光明正大地来找秋华年了。
“那天真是吓到我了,就怕她反应过来,怀疑她和周氏的话是我传给你的。”魏榴花摇头后怕。
“我知道你们还没分家,当然不会忘了这点。”
秋华年专门说自己不知道对话的内容,只知道周氏来了杜家村,让她们以为秋华年从头到尾都是在诈她们,就是为了这个。
秋华年拿了一根高粱饴逗柚哥儿,魏榴花把孩子抱了出来,柚哥儿虽然还是非常瘦弱,但脸色已经不见黑青,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下巴尖尖的,很招人喜欢。
魏榴花看见停在院里梨树下的新棺材,棺材花了秋华年一两银子,用的是足有三寸厚的好木材,涂着鲜亮的彩绘。
“提坟的日子定了?”
“已经定了,也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阴阳看了三天后的日子,到时候家里会摆几桌席,嫂子记得来吃席。”
魏榴花答应到时候来灶上帮忙,心里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替亡母和离提坟的奇事,秋华年一个哥儿居然真的办成了。
九九在屋里和秋华年买的那两匹棉布搏斗,她快把布上的纹理印进脑子里了,还是不敢动剪刀,生怕弄坏了珍贵的布料。
魏榴花在外面看见,忍不住过去比划着指点了几句,秋华年记起之前想给九九请女红老师的事情,直接说,“嫂子以后有空多教一教我家九九,我来备拜师礼和学费。”
魏榴花赶紧摇头,“九九想学什么来问我就行,哪用得着这些。”
秋华年却坚持道,“我想让九九把嫂子会的从头全部学一遍,学人吃饭的手艺,于情于理都该拜师,这样九九也学得更认真。”
魏榴花囊中羞涩,内心几番纠结后答应了,“好,我保证绝对不藏私,把我会的一样一样全教给九九。”
魏榴花的女红手艺,在杜家村是十分出名的。
九九听了喜不自胜,从屋子里跑出来,学着杜云瑟教的礼仪拜师,魏榴花被弄得手足无措,满脸涨红,心中高兴得厉害,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手艺被人敬重,之前得到的只有赵氏和小姑子巧星的压榨。
秋华年给魏榴花拿了半斤肉,六个鸡蛋,一盘高粱饴和一盘豆腐干,凑够了四样拜师礼,本来还想给学费,但魏榴花坚持不要,说现在太早了,等九九学出个样子后再收。
赵氏一家离村当日晚上,云成回到了杜家村,他专门从县学回村祭祖,然后再出发去府城考童生。
族长有心请杜云瑟指点云成几句,因为先前袒护赵氏的事,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孟福月第二天清晨拿了些礼物亲自带着云成上门找杜云瑟。
杜云瑟没有推却,带着云成去上房考教他的功课,提点破题和做文章的思路。
秋华年把孟福月送的鸡蛋和肉收起来,和她在院里闲聊。
“我心里也恨赵氏恨得牙痒痒,可谁叫她有个好儿子,我公公舍不得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只能让她继续逍遥了,你别太埋怨,以后还有机会。”
秋华年笑着摇头,“族长也帮了我和云瑟很多,我们没有因为这件事埋怨他,今日就算是族长直接让人叫云瑟去指导云成,云瑟也会去的。”
“我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身正气清的好孩子,是我公公自己觉得脸上无光,一时不敢见你俩。”
孟福月看着院里的棺材,换了个话题,“云成去府城考试我们夫妻要跟着去,提坟时帮不上忙,但你宝仁叔已经安排好了,无论是跟着去上梁村的人手,还是挖坟穴的人手都不用你操心。”
“秋传宗和周氏怎么样了?”秋华年问。
孟福月见秋华年连爹娘都不叫了,心跳快了几分,片刻后却觉得爽快舒服。
“还在猪圈里关着呢,每天给点水和饭,关几天死不了人,我公公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怕他们捣乱,等你提完坟再放他们回去。”
上梁村是杂姓聚居的村子,秋家不是村里最大的姓,现任村长也不姓秋,不会为了秋传宗一家和杜家村硬拼。
在秋华年为生母提坟这件事上,杜珍禾还是尽了力的。
杜云瑟指导了云成足足一个多时辰,云成回家后,族长问他,“云瑟怎么说?”
“云瑟兄长问了我四书和孝经,还让我背了几篇在县学做的文章给他听,我文章中的不足他全指了出来,不懂的地方他也全部回答了。”
云成顿了顿后说,“兄长的学问绝不只在秀才的水平,哪怕举人、进士也当得,更难得的是,无论我的问题在他眼中多么简单,他也没有因此不耐和敷衍。”
云成回家后听说了赵氏谋害华年嫂子的事,对爷爷的选择,他不太赞同。他在县学与杜云镜同窗了近一个月,实在没看出这个同族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