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哥儿你干什么!”
秋华年笑眯眯道,“之前瞒着我,现在来找我帮忙,先收点利息呀。”
……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初八。
新帝登基大典前两日,京城再一次戒严,九大城门全部由重兵把守,除了有特批令牌的办事人马,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出。
十六在正阳门百米外一把勒紧缰绳,疾驰的骏马瞬间停住,惯性让硕大的马蹄在坚实的路面上留下四道划痕。
他抬起一只手臂,身后的队伍尽数停下,城门方向有注意到动静的守卫前来查验。
十六抬眼望着这座巍峨高大的城门,不单是这片城墙、这座京城,这个天下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是十六的殿下。
“来者可是从江南而来的十六公子?”
十六隐藏在面具下的脸照旧没有表情,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
守卫查验过后,态度愈发恭敬,退开半步抬手道,“陛下有亲口御令,十六公子回京后立即入宫面圣,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处理与安置。”
十六下马谢了旨,朝后指向唯一的马车。
“车里是有功的女眷,不可轻慢,把她先送到齐黍县主府上吧。”
守卫没有质疑,赶紧领命。
新帝的口谕好多天前就下来了,宫里甚至专门派了人在城门处等着,只为了一看见十六公子就飞速回宫报信。
这位据说是新帝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的公子多么简在帝心,正阳门的守卫们全部认识深刻。
帝命不能耽搁,十六交代了这一句,便翻身上马,顺着打开的城门单骑奔向皇城。
沿路街道两侧,看见骏马影子的人心中纷纷疑惑,不知马上的人是谁,竟能在登基大典前的京城中策马?
……
嘉泓渊靠着绝对称不上舒适的金銮龙椅,在空旷的大殿中出神。
登基大典之前,一概朝事罢免,往日站满文武大臣的奉天殿安静到寂寥,明亮的地板与柱子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方才在这里,嘉泓渊接见了一个人。
庶人嘉泓瀚的正妻,晋州解氏的嫡女,曾经的晋王妃。
有皇家血脉的宗室处理起来,比其他人家麻烦得多,嘉泓渊可以抄斩世家,却不能大手一挥把嘉泓瀚的妻小赶上绝路。
从法理上说,他们是大裕皇族,是太上皇的血脉;从情理上说,他们是新帝的弟媳与侄子侄女。
嘉泓瀚叛逆当死,但死罪不能波及到他的妻小身上,毕竟真的论起“祸及家人”,整个皇族都包含在内。
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嘉泓渊只能把这些人送去守皇陵,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世代不许离开。
在被“送”去皇陵之前,诞下嘉泓瀚唯一的儿子的解氏女递上话来,说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新帝日理万机,当然不是一个罪人之妇想见就能见的,但嘉泓渊破例在奉天殿召见了她。
因为解氏女用疯狂挣扎、大闹、寻死等方法递入他耳中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十六”。
她似乎可以笃定,这是新帝的命脉。
嘉泓渊已经稳稳站在了胜者的位置上,不介意在十六没有回来的无聊时候,听一听走投无路的穷寇能讲出什么笑话。
确实是个笑话,嘉泓渊低低笑了一声,眼神一片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一时没有把它握起来。
十六,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轻易拿捏他的命脉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有可能欺瞒他,背叛他,那他该怎么做呢……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将要握起时,殿外突然传来禀报声。
“说。”
“启禀陛下,城门急报,十六公子已经回京,马上就要进入皇城了。”
嘉泓渊闭上眼睛,靠实了背后凹凸不平的龙椅。
“让他骑马进宫,直接来奉天殿。”
高高的天空平白响起一阵惊雷,乌云转瞬遮住阳光,奉天殿前平整宽阔的空地上刮起一阵狂风。
……
秋华年听见惊雷声音,赶紧让人把各处门窗关好,晒在外面的衣物都收进去。
夏日的急雨从来不讲道理,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瓢泼雨水就从天上倾泻而下。
大理寺的人把迟清荷的马车送到了齐黍县主府上,车夫冒着大雨叩门,金三打开门把人迎进来,秋华年听见消息,顺着风雨连廊来到前院。
两年不见,迟清荷已经完全成人了,但眉眼间还是能看出那个心事重重的忧愁少女的影子。
迟清荷屈膝拜见县主,秋华年扶住她,见她一脸疲色,知道她这些日子绝对没有好好休息,赶紧让人给她收拾屋子,又派红翡跟着她。
“九九的丁香院厢房空着,院子里的丁香花开得很好,你安心住下,和九九好好叙叙旧,有什么事情让红翡去做。”
九九已经撑着伞从夹道过来了,叫了声清荷姐姐,一脸惊喜地跑过来。
“存兰跟着桃红婶子住,我正愁一个人住没意思呢,清荷姐姐就来了。”
“我做了一种洁发的膏药,特别好用,今天就给你试试!”
秋华年笑着轻咳了一声,打断这对兴奋的好姐妹,“清荷,送你回来的人去哪里了?”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宫了,其他人包括案犯都在大理寺。”
九九听见十六的名字,看了眼秋华年。她还记得在杜家村时来家中住过一阵子的神秘“哥哥”,后来也在京城家中瞥见过几次对方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九九总觉得,那位十六哥哥和自家的关系不简单,华哥哥也非常关心他。
秋华年暂时不好解释十六和自己的关系,让九九带迟清荷去自己的小院休息了。
赶了十来日的路,又遭了一场大雨,要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好好睡一觉才行。
秋华年想到已经入宫的十六,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道十六这次出去有没有受伤,他肯定也累了,希望汇报完任务后,他能好好休息一下。
登基大典时,应该有机会见面吧……
……
紫禁城,谨身殿配殿,这里距离天子起居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本来是个小书房,新帝入主皇城的第一天就让人把它收拾出来,摆上了床榻与生活器皿。
十六在奉天殿见了圣上一面,就被他吩咐人带到了这里,让他收拾好再回去。
风尘仆仆、污颜残面,确实不是面君的样子,十六不甚在意自己的模样,但他最懂得规矩。
宫人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送上了热水与一应器具,不敢多看,飞快退远了,新帝的习惯还没被摸清,没人敢做出一点踩雷的举动。
尤其是在新帝召见解氏女后心情明显不悦的时候。
十六想到快些回去的命令,飞快除去脏污的衣衫,把自己泡进热水里。
温热的水本该抚慰疲惫的身躯,十六却浑身一个激灵,皮肤各处传来剧痛,他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几声。
十六飞速按了几个穴位,用特殊的吐纳法调整呼吸,眉头深深皱起。
在江南迟氏的时候,为了演好戏并取信于人,他吃下了他们给的秘药。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解的奇药,十六的身份没有暴露,对一个知道些秘密,作用仅仅是威胁和牵制迟清荷的分家的仆役,迟氏没有下太大成本。
在世道的压迫下,对寻常女子与哥儿来说,贞洁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迟氏给的药利用的就是这个。服下药后,必须每七日服一粒解药,否则就会春性发作,神志不清,露出种种痴态。
迟氏倒台后,负责控制十六的人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毁去了解药与药方,让十六一时找不到替代。
那时最重要的事是稳定局面,为新帝扫清隐患,为了不让蠢蠢欲动者觉得有机可乘,节外生枝耽误了事情,十六没有声张此事,只是凭借自己的药理知识,悄悄配制了一种仿制解药,拖延发作时间。
等他回京,就能到太医院让圣手查阅典籍,调配真正的解药了。
十六晃了晃脑袋,计算出自己心跳速率比正常快了几分,并且还在加快。
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他的身体的抵抗力被削弱了,被热水一刺激,秘药卷土重来,仿制解药不太顶用了。
皮肤上的刺痛好了一些,但身体内部,一种陌生的、奇异的、让人感到不妙的感觉却正在酝酿。
十六哗啦一声从浴桶中起来,肌肤脱离热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向大脑传去疼痛作为抗议。
十六没有停顿,随便抓了件中衣穿在身上,推开窗户跳入滂沱大雨中。
他抿着薄薄的唇,数不清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与眼睫,浇透了浑身上下每一寸地方,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十六看得出,许久未见的陛下心情不悦,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遵循命令。
陛下命令他快去快回,他要再拖一下药效,去奉天殿汇报任务后,再去太医院。
第196章 梅望舒
“你在干什么?”
雨幕之中,一道熟悉到与灵魂绑定的声音传入十六耳中。
十六转头看去,穿着龙袍的嘉泓渊站在屋檐下,檐角落下的雨线连成帷幕,让他像映在水中的幻影,他长眉紧皱,面色晦涩不清,看上去非常不悦。
陛下为什么来了?是他耽搁了太久,他不耐烦了吗?以前不会这样的,或许?十六不确定地想。
登基为帝,人会变吗?是啊,从人变成了真龙天子,这是应该的。
十六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该请罪,但无休止的大雨冲走了他的体温与理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呆愣愣的。
下一秒,幻影般的嘉泓渊啧了一声,从屋檐下出来,把十六往屋里拉。
大雨一视同仁,不因人世的尊卑有任何保留,瞬间砸湿了他。
十六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想给他挡雨,嘉泓渊身体弱,但抓在十六小臂上的手像铁钩一样,十六的体力已经低到了极限,无法挣脱他,两个人以一种别扭怪异的姿势跌撞进了配殿。
嘉泓渊拖着十六往前走了几步,“为何要去雨中?这难道是什么暗卫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后贴着的人突然玉山倾倒般直直下坠。嘉泓渊想撑住他,但没有力量,只能延缓跌倒的速度,两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光亮的木质地板光可鉴人,几乎看不出缝隙,他们的衣服、头发、气息和湿漉漉的雨水搅混在一起,无比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