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七说话的时候,排查的官兵也走到了马车近前。
“今日卯时,有叛党余孽在皇城中兴风作浪,纵火烧宫,幸而陛下有皇天庇佑,未令奸贼得逞。我等为京外大营官兵,奉命把守此路,排查一切可疑人等。”
卫栎听见居然有人大胆到在天子居所纵火,心跳如擂鼓,听到陛下并未出事,贼人没有得逞,心才没有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而转念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和自己同处一车的人明显来历不凡,又恰巧在这个当口出现,皇城里的大火会不会和他有关?
车外的丙七开口,“这大雨天气,辛苦各位军爷了。我们是齐黍县主的人,车里是县主非常信重的管事,刚从庄子上出来着急去天津给县主汇报事情,还不知道京城出了这么吓人的大事。”
卫栎已经回神,丙七显然不希望车里的病人被官兵们发现,无论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眼前最需要做的都是渡过这个难关。
卫栎主动揭开车侧壁窗口上的小帘子,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递出去。
“这是齐黍县主的令牌,几位军爷请看。”
卫栎手中的令牌是秋华年特意留下的,宫廷内局所造,只有几块,根本无法仿制。来排查的官兵头领识货,见了令牌后,态度立即客气起来。
“公子冒雨前往天津,定是有重要之事禀报县主,我们就不耽搁了。”头领刻意避开对视,把令牌还给卫栎。
卫栎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哥儿,又是齐黍县主的人,官兵们不敢太冒犯,更不好叫他冒着雨下车检查,如果今日来的只有丙七就不一定了。
丙七心下了然,故意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要是耽误了事情,县主知道肯定要说我们。”
头领笑道,“不妨事,这事刚出来没多久,京城九大城门就都封死了,现在是只进不出,陛下金口玉言,在查出结果前,一个人都不许放出京城。我们这些人拦在外面官道上,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京城才是在真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况且我这个人有些眼力,从你们的马车车轮陷进泥里的深度上,能看出车厢很轻,车上只有你和车里的公子两个人,不可能窝藏一堆乱臣贼子的。”
丙七不再多问,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我就在这儿谢过兄弟了,这些银子请兄弟们喝口热茶。”
官兵头领摆手推拒了银子,“这钱一收可就变味儿说不清了,我给你们面子,是真心尊重感激齐黍县主,我老家村子因为县主的棉花,去年一个冬天没冻死人,换成别的人来,我可不会通情。”
丙七心中涌起无数感慨,收回装银子的荷包,“这个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缘再见,一定请兄弟喝壶好酒。”
头领笑起来,“从这儿到天津还要几个时辰,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你们快继续赶路吧,别耽搁了。”
丙七拉起缰绳,结实的马车冒着风雨在官道上迅速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前往天津的路程在马蹄声中逐渐缩短,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一些。
卫栎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烧饼,揭开车帘递出去,“丙七大哥,这是加了栗子和麻油的烧饼,还热乎着,你大半日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口吧。”
丙七接过烧饼,下意识咬了一口,醇香甜糯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他却食不知味。
卫栎抱着腿坐在车厢口,“丙七大哥,官兵已经骗过了,照戏里唱的,这算是欺君之罪吧?咱们现在是真正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卫栎原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恐慌,谁知把这话说出口后,心里反而挺平静的。
比起高高在上的皇权,虚无缥缈的“欺君之罪”,他更珍惜和在乎自己身边的事物。
丙七沉默片刻后哑声开口,“车里的人叫梅望舒,是我的……弟弟。”
卫栎眼睛不自觉睁大,他总算明白丙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梅家是武将之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传承几代,有家风底蕴,我的母亲是梅家的女儿,望舒是我们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孩子。”
丙七一字一句地讲述,“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梅家被诬陷落难,主系除望舒外全部战死边关,五服以内亲眷或流放或没入宫廷为奴。”
“我和丙八被送进了宫廷制器局,望舒也进了宫,却不知去向,我们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直到几年前,他突然出现,将我们这两个没用的兄长送出了宫。”
“我不知道望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宫中大火和他有没有关系,但只要他来了,只要我能做到些什么,我就一定会竭尽所有保护他。”
“栎哥儿,我……”丙七突然卡壳,不知该如何继续组织语言。
卫栎第一次知道丙七的身世,第一次了解这些隐秘,一时心神震动,思绪翻滚。
他吸了口气,轻轻握住丙七的手,“不用觉得带累了我,能帮上你的忙,我很乐意。”
第215章 疯了
一场秋雨连绵不绝,乌云遮盖了目所能及的天空,从京城到天津一路忽大忽小,不曾停止。
秋华年听见门房禀报丙七和卫栎冒雨来了天津,有些疑惑。
丙七性格沉稳,卫栎这一两年长进很大,如果没有急事,二人不会这么突然赶过来。
秋华年想了一下,让星觅去前面问问杜云瑟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命下人打开侧门,让丙七直接把马车赶进院里。
丙七下车后说卫栎在路上着了凉,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小公子,不敢在主院下车,请秋华年安排一个偏僻的院子让他养一晚上。
秋华年看见丙七悄悄打的手势,知道事有蹊跷,略一思忖,让他们去位于后宅角落,平时没什么人去的靠近花园的一处小院子。
那个小院子只有一面有小小三间房舍,院中间有一棵生长百年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环境十分清幽。
上任知府把它作为棋院,里面布置了简单的睡榻,秋华年他们搬来后,因为院子和房子实在太小,一时没想出其他用途,就只是把它打扫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便那么放着了。
秋华年一边让人去那边院子生炭火,一边派人出门请大夫。
等马车驶入棋院,秋华年找借口挥退了侍候的下人们,卫栎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秋华年见他不像生病的样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测,“马车里是不是还有人?你们是专程送他过来的?”
卫栎点头又摇头,“他突然出现在庄子上,病得很重,丙七大哥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县主这里。”
庄子上?病得很重?仿佛有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般,秋华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身体比思维先一步有了行动,上前一把揭开了马车车帘。
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屋檐边沿落下,噼里啪啦如同脱缰的心跳。
丙七混杂着无数痛苦与期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县主,你……知道他是谁吗?”
秋华年猛地回头,像是第一次见面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丙七。
“三年前从杜家村回去时,小舅舅就知道我是谁了,之后我受封乡君,其中有太子的助力,你们兄弟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工匠,你们……也是被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后。”
丙七听见“小舅舅”这个称呼,身体剧烈抖动,坚毅的双目瞬间发红。
他咧了咧嘴角,似哭似笑,“县主比大姐姐还要聪明,真是半点都瞒不住。”
“你们,真的是梅家后人?”秋华年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我们的母亲是梅家的姑娘,算下来是你的姑奶奶。”丙七摇头不想多说,“县主,我们先把舒哥儿挪进去,想办法请大夫替他看看吧。”
秋华年赶紧拉回思绪,让开几步方便丙七动作,“别叫我县主了,和小舅舅一样叫我华年吧,表舅。”
“……”丙七身体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头低了几分。
秋华年先一步进屋,屋子里已经烧了炭火,他把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与卫栎一起迅速在床榻上铺开。
这里的被褥秋华年是前不久刚拆洗晾晒过的,里面的棉花是今年的新棉,非常柔软绵密,丙七把人放在榻上,轻飘飘的人影立即就陷了进去。
秋华年坐在床头,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撩起额发摸了摸额头。
“还是有些发热,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离宫的,肯定不是寻常方法……不行,无论如何先请大夫。”
秋华年正要让丙七出去问问大夫到哪里了,右手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他赶紧低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小舅舅!”秋华年一喜,“你终于醒了!别怕,你现在在我身边,你一定是安全的。”
怀里的人努力抬起头,瞳孔几度凝聚又散开,像是要把倒映在眼中的人刻入灵魂。
“华年……”
“我在!”
“不要……大夫……”
秋华年一愣,下意识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请大夫怎么成?”
面色惨白的人没有说话,努力抬手想从怀里取什么东西,秋华年赶紧帮他,从衣服最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袖珍小药瓶。
“这是?”
“解药,给我喝。”仅仅是说这五个字,就快用完了他积攒的力气。
卫栎默默转身,从炉子上热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秋华年犹豫了一下后,把药喂给了他。
这药不知是什么来历和效用,喝下后短短几分钟,秋华年就感到靠着自己的肩膀休息的人呼吸平缓了不少,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小舅舅?”
“嗯。”怀里的人声音中依旧充斥着无尽的疲惫,但至少可以连贯说话了,“没事了。”
秋华年早就忍不住一连串的问题了,“你喝的是什么解药?对身体有害吗?是怎么出宫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被咄咄逼问的人没有睁眼,努力扯了下嘴角,“别哭,华年。”
“……我没有哭。”
“好,没有。”
秋华年吸了下鼻子,“你、你选择了出宫是吗?”
“我烧了谨身殿。”他平静地回答。
秋华年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丙七和卫栎更是下意识被吓得头晕目眩。
秋华年张了张嘴,突然说道,“烧了就烧了,反正皇帝宫殿多,他又住不过来。”
梅望舒嘴角硬扯出的笑意少了几丝僵硬,意识渐渐陷入柔软黑甜的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是一个久违的隔世的好梦。
“让我睡一觉。”他喃喃细语,“睡醒了,我有好多话想要你听我说。”
……
待怀里的人彻底睡安稳,秋华年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悄悄站起来。
秋华年轻微活动发麻的肩膀,示意一直没有出声的丙七和卫栎去屋外说话。
“刚才你们听到的话,不能传入任何人的耳朵。”秋华年加重语气,“我不是在商量或者建议,而是告知。”
丙七已经回神,“放心……华年,我这个表兄表舅当得够没用的了,不会给你们扯后腿的。只要是为了你们好,我随时都能把这条命豁出去。”
卫栎也从震惊与恐慌中脱离出来,吸了口气说道,“我的命是县主给的,我绝不会背叛您,就算是——就算是真龙天子也不行!”
秋华年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激荡的负面情绪终于拨开一些,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们,刚才我的语气太重了。”
“别怕,没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步。”他反过来宽慰二人,“别说什么死了活了,我们又不是要叛国谋逆,站出来扯面大旗喊我要造反等官兵围剿。”
卫栎知道自己想岔了,红着脸低下头。
秋华年笑了笑,“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大家的日子还是继续好好过,不会有事的。”